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他们重逢了,蓝天白云之下。
重逢诞生于每时每刻:呱呱大叫的晨鸟落上湿头发般(它们经年盘踞于湿地漏内)的电线、劣质复合板被喷空的消毒液瓶叩击。鉴于数量,这样的重逢卑微而廉价。但在经历漫长的、被或然性侵占的时期,它必然地降临,像艺术家跪地乞求的灵光,令人感动。类似的感动也发生于如下时刻,人跑出长期禁闭的楼房,其荒谬可怜的姿态,死神之舞也自愧弗如。
怎样庆祝这来之不易的重逢呢?我们想象——我们想象太多次了,第一次,假设我们记得,那会儿时间的概念尚未被建立,上帝承诺:打开笼子;还有一次,在很多次之后,铁笼和钥匙一起生了锈;最近的一次,笼子彻底腐烂,但精神不朽,阿门——直到一个不会想象的人,我们假设他(或它)退化成猴子,遗忘语言、遗忘禁闭及其相关概念,跑出去觅食,他们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可以不必想象了,自由唾手可得。万幸,他们许诺过。
他们在阳光下回忆彼此告白的纪念日。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这是笑话。当然了,重逢必须由笑开幕:嗤笑、冷笑、微笑、精神病患者恍惚的笑、乞讨者捧起霉变面包(印有面包的包装纸或宣传画,或许)的笑,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就像笑应该成为所有语言中牢不可破的后缀。对于忘记微笑的人,笑的激发者不可或缺,所以笑话被发现了。为了证实笑话的存在,我们微笑。(人一思考,上帝发笑,替换一下可以变成——)
他们微笑。(——人一发笑,上帝思考;这时人再思考就是可笑的,思考属于上帝,尚未被赠予。未经允许的冒领是不可饶恕的。)
该怎么形容他们的微笑呢?
苍老的。皱纹在肌肉和灵魂上蟹行。晚期牙痛患者**着萎缩的牙床。蛀牙的小孩可怜巴巴地数着干瘪的糖罐头——里糖的幻影。
重逢,特指这一次重逢,是难能可贵的。近距离让人变得陌生。他们饿到吃光一切熟悉的痕迹,如约会、游乐场、年轻恋人的规划、证件上的照片。所以重逢时他们是新的了。熟稔之至后必然到来的反拨与倒错。一种令人不产生探究冲动的新。不是因为他变新了、她变新了,而是重逢的条件是新的——穴居多年后乍见阳光的一刹那。一个幸福的收煞:眼瞎。
这种笑多少有些战战兢兢。我们不能期待饱受惊吓,或者被在希望与失望中反复横跳的人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他们明确:被过度重复的都是谎言,所以他们把带着确、信的词眼从词典里擦掉。事实上,他们的微笑缺乏力量,甚至是天真的,透明到让彼此看见凶年的口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不远了。哦,那还好。
流着奶与蜜之地。上帝说,要虔信,一切都会有的。笑话由此诞生:呸。
他们微笑。
民政局明天开门吗?是的。终于。啊,那可太好了。那,我们明天见?明天见,记得准时,你一直迟到。我会的。
关于重逢的笑话是这样的:重逢是笑话。
然后微笑就诞生了。
马路上谁在飙车?
风和空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