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读完本书的收获可被比作叩响蚁巢的光线,光线尾端是蚁巢开口的形状;蚁巢知道自己在等它。
全文我最喜欢的两组镜头,一是对不同人的手或细或略的刻画,二是白日与黑夜里的寂静时间。
“手”第一次出现在父子对话的时刻,背景是灰蒙蒙压驼脊背的农场(William spread his hands on the tablecloth)。斯通纳将手平摊在桌布上,那桌布是黯淡的,而他的手尚且年轻与不谙世事,没有去往农场之外,也没有深深染上泥土的颜色,这是一双尚且不能被预见和定义的手;而父亲的手(into the cracks of which soil had penetrated so deeply that it could not be washed away)是被土地标记与刻印的。这两双手这样放在一起,属于泥土的手将离开土地的可能性传递给另外一双拥有全新可能性的手。两者没有交握,而在这种无形的传递关系之间,包含着一种对于生命的厚重理解和朴实隐忍的姿态。作者叙述时尤为克制,他没有(或者说无法)呈现曲折的心理活动,而是从外部描述(looking at his hands),这与他对斯通纳初至校园、打开感受文字与世界的感官之后的描摹是一致的。临死之际,父亲的手平稳落于土地,而斯通纳的手亲吻他的书——那本书并不必然出彩,其意义在于,手与书共同完成了一条独特的生命轨迹。这是一个标志完成的动作;至于伊迪丝,她的手轻、脆薄、弹奏钢琴,全是骨头。弹钢琴意味着她的来处和被定义的底色,“轻、脆、全是骨头”则像是无处安放自身、始终倔强但脆弱的生命状态。作者对她怀有某种深切的同情,诸如此类的细节刻画,实质包蕴着柔软的内核。
这本书有许多空镜头,延长了叙事节奏。相较对心理活动的克制书写,作者对“场景”的勾勒极其细腻。比如斯通纳凝望大学残留的主楼、办公室静坐凝视窗户外的光亮、知悉病情后仰望拂晓的天空……等等。这些场景宛如陷入冬雪般寂静,这些时刻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灵魂漫步时的微响。它们显得清冷而孤独,但始终拥有某个位于高处的焦点,或许是沉稳的立柱,或许是某个点光源。他追逐并凝视这一切,仿佛悄默但庄严地完成没有神父的告解。我喜欢如此凝默的片断——他始终仰望,始终寻找,始终感受并愿意感受自己。我也羡慕他能暂时远离杂音、拥有聆听自己的敏锐和清理自己的能力。
对于职业的热忱——这固然是动人的,也是作者意在凸显的(“The important thing in the novel to me is Stoner’s sense of a job. Teaching to him is a job–a job in the good and honorable sense of the word. His job gave him a particular kind ofidentity and made him what he was.”)——我反倒有些隔膜。在我看来,斯通纳的幸运与成就在于他找到了 things that made him what he was,而‘a job’对于任一读者都是可代换的语词。坚持寻找 the things ,并且坚定地将其嵌入生命,就要去打开感知——即便这带来阵痛。分娩性的阵痛。
最难论生死之题。生命如四季,前章斯隆去世,后章格蕾丝出生;也如浮舟,世界大战爆发,戴夫死亡,不由想起卡夫卡日记中与世界大事并置的“下午游泳”。关于他的死亡,我以为不只是体现战争的残酷和世事无常——也许是导向另一种选择。比起费奇的和事佬和斯通纳的质拙,戴夫或许过分通透了。设若他不死,留在高校未必是合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