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阳春三月。
从樱花到郁金香,从虞美人到黄花风铃木,花城的每一处角落都在诉说着春日的故事。
清辉早报的会议室窗外,正好有一大片宫粉紫荆。粉白与淡紫交织的花瓣在阳光下流转,使得原本沉闷的选题会议多添了几分色彩。
“关于一年一度的春日赏花专题,大家有什么想法?”舒宜主任在选题大会上问各位编辑记者。
老黎举手:“往年多是图文介绍,今年我打算站在读者的角度,出一篇周末一日赏花专线,绘制花城市内的赏花地图。例如公园线、街道线、大学城线等等,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合适的赏花路线。”
“嗯,这个想法不错,可以做。”舒宜应允。
说完例行专题,接下来轮到每人汇报自己的选题。
秋月熙说:“本周将上映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疯狂动物城》,预计会爆,我在准备相关影评。”
舒宜:“可以,下一个。”
轮到棠荔枝提案:“《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在3月1日开始施行,这是我国首部专门防治家庭暴力的法律。过去,家暴只被视为家庭内部矛盾,被道德化处理。现在,该法令打破了‘家暴是家务事’的认知,将其纳入法治轨道。所以,我想对社会上被家暴的女性进行案例采访,帮助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柚子接着说:“我赞同荔枝的想法。荔枝做专题采访,我想制作一个反家暴的宣传片,向读者普及法律知识,包括如何定义家暴、遇到家暴如何求助、以及家暴者会受到什么法律制裁等等。”
舒宜展了展眉,表示认同:“《反家暴法》是今年上半年的热点事件,预计会维持比较长时间的热度。你们可以不只局限于案例采访、宣传片拍摄,如果在采访中有其他想法,都可以再提,我这边会给资源倾斜。”
“谢谢舒主任。”
冯鑫鑫原本的提案是印尼苏门答腊岛的7.8级地震,但她扣下了手里的资料,忽然改了主意:“舒主任,我想帮柚子一起做反家暴的宣传片。做视频要收集资料、又要写稿、还要拍摄剪辑配音等等,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舒宜同意,“两个人一起做进展能快些,争取这周五之前出片。”
“是。”
——
会后,棠荔枝和柚子都对冯鑫鑫的主动请缨感到不安。按照她以往的作为,怎么会有那么好心?
不过,就算疑心再重,也只能先小心防范着。毕竟舒宜已经同意她加入了反家暴的专题组,二人也不好不配合她工作。
但是眼下最令人棘手的事情,并不是冯鑫鑫。
棠荔枝通过社区的居委会和村里的村委会联系到了一些经历家暴的妇女。有些正处于家暴困境中,跑回娘家,正在和丈夫分居;有些经历过亲友调解后又再次选择和丈夫在一起;有些从家暴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已经离婚,带着孩子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不论是哪种情况,没有女性愿意接受采访。
有些妇女认为经历这种事“很丢人”;有些妇女认为“并不是家暴,只是有些矛盾,不适合拿到外面去说”;有些已经走出困境的妇女,则“不愿意再提起痛苦的往事”……种种原因,棠荔枝都非常理解。
但是,工作总要完成。越是没有女性敢站出来,家暴中女性的声量就越小,以后就越是没有女性敢站出来,恶性循环。
老黎去茶水间打水的时候,看见棠荔枝在工位上抓耳挠腮,便知道她又遇到难题了。
“怎么了小棠?今天的元气看上去似乎不够呀!”老黎绕到她身边,半边身子靠在桌子上。
棠荔枝耷拉着半张脸,右手托着一边的腮,脸上的小胖肉快把鼻子挤到眼睛上。
她和老黎坦白了当下遇到的困难。如果当事人不肯接受采访,那么就没有人能还原真相。其他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婚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更迷”。婚姻始终是两个人的秘密,如果当事人不愿意诉说,那旁观者就更说不清楚了。
“我有另一条思路。”老黎轻轻嘬了一口浓茶,思索了一下说:“不妨尝试去采访处理过家暴案件的律师?一来,他们肯定对当事人的情况都很了解,就算是转述,真实性也较强;二来,他们作为旁观者可以理性、客观地看待案件;三来,他们是专业的人员,能从法律角度提供建议。”
采访律师,这是棠荔枝之前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的。
在老黎的介绍下,棠荔枝亲自去律所实地拜访了几位擅长处理家暴案的离婚律师,拿到了很多一手资料。
“来找我的女性,多是学历、收入、工作都还不错的女性。但即便是这样,摆脱家暴的婚姻仍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是简单地提出离婚就可以的。”一位律师说,“大部分家暴的男性,还伴随着强烈的控制欲,而且底线非常低,没有自尊心可言。有一个案例是,当妻子下决心搬离原来的住所后,丈夫每天守在她的工作单位等她,甚至天天在她新家的门口下跪求她回去。妻子受不了这样的软磨硬泡最终跟丈夫回家,但回去之后,丈夫没多久又暴露本性,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学历收入都不错的女性尚且如此,那么冰山下我们还未看到的女性,又有多少?”
这位律师详细讲述了她去年5月经手过的一单案件,就属于上述状况的典型。以下是这位律师的讲述:
当事人叫小芳(化名),她是一个小型企业的老板,她的丈夫阿明(化名)是大学教授。阿明在学校为人谦和有礼,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但是他在一年内已经家暴了小芳五次。阿明打小芳从来不打脖子以上的部位,因此根本没有人发现小芳受伤。她最严重的一次是右腿粉碎性骨折,阿明推她出去逛公园的时候遇到朋友,对朋友说小芳是爬山摔伤的,也没有人怀疑。
小芳在第一次被阿明打耳光的时候就想过离开。但是每一次,都会被阿明用各种招数骗回来。有些是下跪、有些是自残、有些是送昂贵的礼物……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小芳委托到我,我用了将近3个月的时间跟对方谈判。最后双方达成一致,价值300万的房产归男方所有;价值30万的车和将近100万的现金和股票归女方所有。阿明这才同意签署离婚协议书。
这是不是很荒唐?明明是受害的那一方,却最终做出了巨大的金钱让步。那时还没有《反家暴法》,也没有“人身安全保护令”。如果不舍弃金钱,就永远摆脱不了那个恶魔。他能一直拖死女方,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的那一天。
在离婚后,小芳搬离了原来的城市,去了新的城市生活。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男方往往又会拿孩子当做筹码或是威胁,而女性也更容易因为孩子而妥协,事情会更加难办。
律师给棠荔枝看了一些小芳身上的伤疤照片。律师说,阿明在面对法官时,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些腿上的淤痕不是他打的,而是小芳自己不小心摔伤的。他甚至倒打一耙,说小芳在外面有男人,而他才是受害者。
采访完成之后,棠荔枝复印了这些资料带回报社。她答应律师,出稿时会隐去真实的姓名和地点。
棠荔枝回到报社时已经很晚了,她看见冯鑫鑫罕见地在工位上加班。
她将带回来的资料大致整理了一下,便归类放入文件夹中,然后收拾东西下班。
临走时,她看到冯鑫鑫还在工位上聚精会神地剪片子。
奇怪,难道她改邪归正了?
棠荔枝没有多想,她乘电梯直接下到负一层停车场,开车回家。
——
第二天一早,清辉报社。
棠荔枝正要打开文档撰写昨天采访的内容,舒宜就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冯鑫鑫已经在了。
“你把反家暴的报道交给小冯写了?”舒宜劈头就问棠荔枝。
“哈?什么意思?”她一脸懵。
“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你忙不过来,要我帮你写反家暴的专题么?”冯鑫鑫一脸无辜样,且大言不惭。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了?”棠荔枝质问她。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算了算了,反正我已经写好了,舒主任那边审核过了我就发。”冯鑫鑫表现出一副大度礼让的样子。
“你写好了?”棠荔枝不敢相信,明明她昨天才完成采访,资料都还没整理,她写什么?
冯鑫鑫把手上的笔记本电脑递给她,努了努嘴。
棠荔枝接过电脑,在屏幕上大概扫了一眼文章内容,脑子轰地一下,简直气得快要原地爆炸。
好家伙,你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估计冯鑫鑫昨晚一夜没睡,趁我走后偷了我文件夹里的资料,连夜赶出来了这篇文章。棠荔枝想。
“你可真行啊!”棠荔枝把电脑摔到她手里,“我就说你昨晚怎么那么晚还没走,以为你转了性,没想到你连偷别人采访成果这种事都能做出来!”
冯鑫鑫挑了挑眼尾,立刻反驳道:“全报社又不是只有你会采访,我也会采访呀!总之,现在这篇文章我已经写出来了,而且是在你之前。你还说那些有什么意思呢?”
舒宜皱了皱眉,她并不想一大早就听员工吵架。“你俩又怎么了?怎么像小学生一样天天吵架?算了算了,我也不是包青天,没时间给你们断案。小冯的文章既然写出来了,我看了也没有什么问题,晚上可以发。”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棠荔枝不想再争辩,只痴笑着自言自语道:“行,冯鑫鑫,你是真有本事,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你俩也别站这了。小棠你继续忙你的吧,小冯你联系设计做一下封面图。”
“是。”冯鑫鑫以胜利者的姿态从舒宜办公室昂首走出去。
提到图片,棠荔枝忽然想起来,冯鑫鑫文章里的那些图片都不能发。
“舒主任,那些受害者身上受伤的图片,虽然没有脸部,只是受伤部位特写,但因为没有征求过当事人同意,所以不能发出来。”冯鑫鑫走后,棠荔枝拼命压着自己受伤的情绪,颤抖着喉咙说。
“嗯,这个我知道,一会儿我删除,只保留文字部分。”舒宜说。
“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棠荔枝脑袋一阵晕,恍恍惚惚地便转身去拉门。
“下次要看好自己的东西。”舒宜在她背后提醒,“你可以去行政处申请一个带锁的抽屉。对于重要的材料,万不可掉以轻心。”
棠荔枝点点头,“多谢舒主任指教,我知道了。”
棠荔枝从舒宜办公室出来后,实在没心情再回到工位上,便跑去阳台上吹风。
她呆呆地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感觉心里一阵恶心。
从抢她进入新媒体部的名额开始、到用娱乐新闻抢她的长篇报道、再到在食堂故意绊她害她差点摔倒、到处给她造黄谣、侮辱她的家世,最后居然发展到堂而皇之偷她的采访资料……
凡此种种,已让她忍无可忍。
过去,她仅仅是在冯鑫鑫冒犯她的时候反击。
但是,这样太被动了。
她在报社的日子还长,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被她捅一刀?
绝对不可以。
这样时不时就被她背刺的日子,她绝对不要再过下去。
棠荔枝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下定决心,这次要主动出击,将冯鑫鑫彻底从清辉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