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冰做的针,一根根,扎进骨髓里。
林叙觉得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破布,所有的知觉都已被疼痛和寒冷掠夺。
右腿断裂处的剧痛如同有生命般,随着心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神经末梢,而左臂伤口则像是被烙铁反复熨烫,火辣辣地灼烧着他残存的意识。
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挪动,都会引来新一轮撕心裂肺的折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破碎的、被风雨声吞没的呻吟。
他蜷缩在冰冷僵硬的防水布卷旁,那点可怜的遮蔽在倾盆大雨面前形同虚设。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中载沉载浮,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孤舟,仅靠着最后一丝意志,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清明。
他徒劳地竖起耳朵,试图从下方呼啸的风雨和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水膜的机械轰鸣声中,分辨出那象征着最终安全的信号——最后一根锚栓彻底打入岩层的沉闷撞击声,或是灌浆泵完成加压后那令人心安的、戛然而止的寂静。
然而,雨声太大了。如同万千瀑布同时从九天倾泻,轰鸣着,咆哮着,将一切人类努力的微末声响都无情地吞噬、碾碎。
“……林博士!您能听到吗?林博士!” 上方平台,唐小棠带着明显哭腔的、颤抖的呼喊,透过对讲机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形, “下面……下面情况怎么样?您回答我啊!”
对讲机呲呲啦啦,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嘈杂的电流噪音。他之前试图联系时,对讲机在跌落中早已摔坏失灵。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他的胸腔,一点点挤压着所剩无几的空气和希望。
他徒劳地试图挪动一下那条剧痛的伤腿,想寻找一个哪怕能减轻一丝痛苦的姿势,然而仅仅是微乎其微的移动,便立刻引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痉挛,疼得他猛地抽气,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几乎要彻底涣散。
“林博士!您别动!求您千万别再动了!” 上方,唐小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的哀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雨幕,直接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就在林叙的意识几乎要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麻木感彻底吞噬,即将沉入永恒深渊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遥远,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能穿透一切混沌与阻碍的力量,如同利剑般劈开了厚重粘稠的雨幕,如同绝望深渊里骤然投入的一束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星光,直直刺入他混沌涣散的意识深处:
“林叙——!”
“林叙!你在哪?回答我——!”
那声音焦急、嘶哑不堪,甚至带着一种几乎破音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一遍又一遍,执拗地、不顾一切地呼喊着。是沈知时!是他!
这个名字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林叙几乎停滞的心脏。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透过被冰冷雨水糊住的、不断颤抖的睫毛,努力地向上方那片混沌的雨幕望去。雨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但他固执地睁着,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来源。
“沈博士!是沈博士!沈博士来了!!” 唐小棠如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瞬间爆发出狂喜与委屈交织的哭喊。
她不顾一切地扑到剧烈摇晃的平台边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拼命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调:“沈博士!这里!我们在这里!在上面!我老师他摔下来了!受伤了!在下面一层的平台上!流了好多血!腿动不了!快!快救他!!求您快救他!!”
她的呼喊声在风雨中飘摇、破碎,却顽强地传递了出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不过两三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紧接着,是更加急促、更加靠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爆裂般焦急的怒吼,那声音几乎要撕裂喉咙:“林叙!撑住!我来了!唐小棠!指路!告诉我具体位置!指给我看!”
沈知时的声音,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下方抢险现场本就紧绷到极限的气氛!
“什么?林博士受伤了?!”
“上面出事了?摔下来了?!”
“老天爷!这可怎么办?!锚栓还没完全打牢啊……”
人群中出现一阵明显的骚动,担忧、不安和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几个正在操作关键设备的工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慌地抬头望向高处那一片模糊晃动、被风雨笼罩的脚手架阴影,就连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迟疑和滞涩,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都别停!谁也不准停!” 一声雷霆般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怒吼,如同惊雷般猛然炸响,硬生生压过了凄厉的风雨声和人群的躁动!“现在唯一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加固!立刻!马上!”
是沈知时!他不知何时已经如同神兵天降般冲到了下方抢险队伍的核心区域附近。
一道巨大的探照灯光束猛地扫过他所在的位置,惨白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照出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却如同淬火后的标枪般挺直的身影!
雨水疯狂地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流淌,他的脸色在强光的照射下苍白得吓人,不见一丝血色,但那双总是沉静如冬日深潭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了极致恐慌与强行凝聚起的、足以震慑一切的威严。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呼吸间都带着急促的白气。
“锚栓组!给我钉死最后那根锚栓!差一毫米都不行!灌浆组!继续加压!完成最后两组封堵!防水布组!加快速度覆盖!压牢!谁敢在这个时候停下来,A7区要是因为这一秒的耽搁出了任何闪失,我肯定如实上报!”
沈知时的声音如同淬火的百炼精钢,冰冷、坚硬、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劈开混乱的绝对力量,瞬间镇住了所有骚动和不安,“你们的任务就是执行抢险加固!守住你们的岗位!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凌厉地扫过每一个面露惶惑的工人,那目光里不仅有不容置疑的领袖力量,更沉甸甸地压着一种“相信我”的托付。
工人们被他这强大的气势和清晰的指令所慑,立刻回过神来,纷纷压下心中的担忧和恐惧,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更加拼命地、专注地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变得狂暴、坚定而有序,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与呼啸的风雨声激烈对抗。
“佳宜!佳宜!” 沈知时头也不回地朝着临时设备间的方向吼道,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打电话通知120!把位置和重伤情况说清楚!然后立刻去找村卫生室的医生!能先上来一个是一个!带上止血带和夹板!快!”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撕裂了厚重迷蒙的雨幕,如同利剑般扫过下方!那是强光手电的光柱,它在林叙蜷缩的、微微颤抖的身影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确认目标,随即迅速而稳定地移开——显然,持灯人已经精准锁定了位置,正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着接近路径!
紧接着,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以惊人的、几乎无视风雨阻力的速度,沿着湿滑不堪、剧烈摇晃的脚手架骨架,精准而敏捷地攀爬而下,目标明确无比地直冲向唐小棠所在的上层平台!
是沈知时!
他浑身早已湿透,深蓝色的冲锋衣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的肌肉轮廓。雨水如同瀑布般顺着他凌乱的发梢、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刚毅的下颌线疯狂流淌。
他几乎是扑到上层平台的边缘,动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带着一种与时间抢命的、令人窒息的急迫。
站稳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迅速扫视着下方被风雨笼罩的、更低的平台,急切地搜寻着那个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身影。
“林叙在哪里?具体伤情怎么样?说清楚!” 沈知时甚至顾不上喘一口气,声音嘶哑急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的视线紧紧抓住唐小棠,不容许她有丝毫的迟疑。
“在那里!沈老师!林博士在下面那个堆着防水布和工具的平台上!” 唐小棠语无伦次地指着下方,泪水再次决堤,混着冰冷的雨水涌出, “他的腿……他的腿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磕在钢架上了!完全不能动!形状……形状很可怕!左手臂也被断裂的石头边缘划开了好长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对讲机也摔坏失灵了!我叫他……他一开始还能应我,后来……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小了……”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沈知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顺着唐小棠颤抖的手指方向,猛地将强光手电的光柱聚焦过去!
刺眼的白光如同舞台追光,瞬间将那个昏暗角落的每一寸细节都照得毫厘毕现!
光线下,林叙蜷缩在冰冷积水里的身影,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那张曾经清隽的脸庞此刻惨白得如同被雨水泡透的纸,没有一丝生气,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更衬得面色骇人。
他的眼睛紧闭着,长而湿漉的睫毛不住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右腿以一种绝对不自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角度扭曲着,软塌塌地搁在浑浊的积水中,裤腿被撕裂,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左臂的衣袖同样被撕裂,一道狰狞翻卷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雨水里,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地、缓慢地渗出,在他身下的浑浊雨水中晕开一团团刺目惊心的、不断扩散又不断被稀释的殷红……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彻骨的寒意,狠狠扎进沈知时的眼眶,直刺心脏深处!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温度!那双总是深邃冷静、仿佛能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无法掩饰地映出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那是一种目睹至珍至重之物即将在眼前破碎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窒息!
“……林叙。”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想呼唤那个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神死死钉在林叙身上,仿佛要将他的惨状、他的脆弱、他的痛苦,一丝不落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度。
他想起不久前两人还因为工作方案争执不下,林叙那清冷执拗的眼神,此刻却被这毫无生气的苍白和刺目的血色所取代。
不能慌!沈知时,你现在不能慌!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啸。
现在不是震惊、不是恐慌的时候!一秒钟都不能浪费!林叙在流血,他的体温正在流失,多耽搁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
那几乎要将他击垮的极致恐慌,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必须救他”的意志力强行狠狠压下!这意志力如同磐石,瞬间稳固了他几乎要溃散的心神。
“唐小棠!拿着手电!” 沈知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战场指挥官般的绝对冷静和果断,瞬间将自身翻腾的情绪压制得无影无踪。“给我稳稳地照着下面!光不能晃!看清楚每一步!” 他将手中的强光手电塞到唐小棠手里,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冗余。
他不再看唐小棠,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救援上。他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解下自己腰间盘绕的登山绳和专业安全带。
目光如同精密仪器般快速扫过上层平台的脚手架结构,瞬间锁定了一根最粗壮、深深嵌入后方古老城墙墙体、作为主要承重结构的主支撑钢梁!
他猛扑过去,身体在湿滑的平台上保持着惊人的重心稳定,将主绳的一端用极其牢靠专业的防脱结和八字环绕结,死死地、反复地固定在冰冷坚硬的钢梁上!
绳索在他手中翻飞,打结的动作精准、快速、充满稳定而强大的力量感,每一个绳扣都像是命运的保障,不容有失。
接着,他将安全带的腰环、腿环迅速套在自己身上,扣紧每一个锁扣,发出清脆而令人安心的“咔哒”声。
再将主绳的另一端通过下降器连接在安全带的保护环上,快速而细致地检查了一遍所有连接点,确认万无一失。
最后,他抓起另一根较短的辅绳(用作额外的保护绳和后续提拉辅助),一端同样用牢靠的结绳法固定在主支撑梁上,另一端则熟练地系在自己腰间安全带的另一个环扣上,形成一个至关重要的双重保护体系。
整个过程在狂风暴雨中如行云流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绝对专业素养和临危不乱的强大心理素质!
仿佛他不是在能见度极低、环境湿滑危险的暴雨中实施紧急救援,而是在进行一场演练了千百次的、从容不迫的常规操作。
唯有他紧抿的唇角和额角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湿痕,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
“林叙!坚持住!我马上下来!这就下来!” 沈知时朝着下方喊了一声,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雨,带着一种奇异的、强大而安稳人心的力量,不容置疑地传递下去。他希望林叙能听到,哪怕只是一点点,能给他多一丝撑下去的力量。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双手抓住主绳,身体重心后倾,双脚稳稳蹬在湿滑冰冷、长满苔藓的古老墙体上,利用绳索摩擦和身体核心力量,开始快速而极其稳定地向着下方林叙所在的平台实施速降!
雨水疯狂地、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护目镜上、身上,绳索在狂风中被拉扯得剧烈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脚下的墙体湿滑无比,每一步下降都充满风险。
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稳健有力,肌肉贲张的手臂和核心稳如磐石,目光始终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锁定着下方那个蜷缩着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林叙在强烈的、稳定的光柱中艰难地眯着眼,雨水让他视线模糊,但他依然能看到那道熟悉的、深蓝色的身影,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克服着狂暴的风雨和危险的重力,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朝着自己降落!
那身影在他的模糊的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想要落泪的、坚实的可靠感。
所有的冰冷、剧痛、长时间压抑的委屈与恐惧,以及刚才直面死亡边缘的惊悸,在这一刻,如同终于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尽最后力气维持的所有冰冷防备和坚硬外壳!那层名为“沈工”的、刻意维持的、隔绝彼此的专业距离感,在沈知时那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担忧、恐慌与决然眼眸的注视下,在看到他如此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瞬间,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当沈知时的双脚终于稳稳地落在林叙所在的狭窄平台,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几乎是立刻单膝跪倒在林叙面前,强光手电的光线(由上方强忍哭泣和颤抖的唐小棠死死稳住)毫无保留地、清晰地照亮林叙全部惨状的那一刻——
一个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尘封已久、带着孩童般无尽依赖和全然脆弱的称呼,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本能,带着无法抑制的浓重哭腔和颤抖,从林叙那失去血色的、冰冷的、微微颤抖的唇间,破碎地、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脱口而出:“知时……!”
这声呼唤,微弱得几乎立刻就要被狂暴的风雨声吞没,却像一道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劈在沈知时的心脏最柔软处!
也彻底炸响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由工作、身份和过往种种筑起的冰冷壁垒!
沈知时刚刚跪稳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叙。
此刻的林叙,那双总是清冷疏离、仿佛蒙着一层薄冰、掩藏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眼眸,在剧烈的疼痛和彻底的脆弱中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只剩下全然的、**裸的依赖、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寻求庇护的渴望,湿漉漉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这冰冷绝望天地间唯一的浮木。
那一声“知时”,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充满隔阂与沉默的冰冷岁月,裹挟着最原始的血淋淋的真实与脆弱,不由分说地、狠狠地直接撞进了他灵魂最深处,那个从不轻易示人、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柔软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下方抢险机械的轰鸣声、唐小棠压抑的啜泣声……一切都瞬间变得遥远、模糊,如同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狭窄湿冷的平台上,仿佛只剩下两人急促交织的呼吸声——林叙微弱而痛苦的喘息,沈知时因为紧张和用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唤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剧烈地回荡,震耳欲聋。
沈知时的眼神在千分之一秒内变得极其复杂,震惊、尖锐的心痛、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迅速蔓延开的、难以言喻的深刻悸动与汹涌的情感波澜。
但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了心中那瞬间翻腾起的、足以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震惊和回味的时候!林叙还在流血!他的腿伤需要立刻固定!他的体温正在流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在!” 沈知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温柔的、强大的力量,清晰地回应了那声呼唤,“别怕,我在这里。”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开贴在林叙额前那缕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黑发,指尖触及那异常滚烫的皮肤(或许是开始发烧了),心又沉了沉。
他迅速解开连接在自己腰间的那根辅绳(保护绳),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林叙,听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能让人安心交付一切的沉稳力量,“抱住我的脖子!用你没受伤的那只手臂!用力抱紧!无论如何不要松手!快!”
他迅速调整姿势,半跪着,将自己宽阔、坚实、虽然湿透却仿佛能抵御一切风雨的后背完全展露给林叙,形成一个最可靠的庇护和依靠。
剧痛和寒冷让林叙的思维几乎凝固,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但他残存的本能却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听从这唯一能抓住的、让他心安的声音。他用还能动的右臂,艰难地、却又用尽最后力气地、紧紧地环住了沈知时冰冷而湿漉的脖颈,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残存的意识、以及无法言说的、积压已久的信任,彻底地、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
冰冷的雨水和无法控制的、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沈知时同样冰冷的脖颈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惊心动魄的战栗。
沈知时清晰地感受到颈间那冰冷的湿意、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及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的重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酸胀而疼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和雨水气息的空气,他回护住林叙环在他颈间的那条手臂,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万分谨慎地托住林叙的臀部和腰侧,尤其是万分谨慎地避开他那条受伤扭曲的右腿,尽量不造成二次伤害。
然后,他利用那根解下的辅绳,飞快地在林叙的腰部和自己的腰间紧密地绕了几圈,打了一个简易却无比牢固可靠的捆绑结,将两人的身体紧密而安全地固定在一起,合二为一。从此,他的每一步,都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和生机。
“唐小棠!抓稳辅绳!注意给我们一点保护!准备接应!” 沈知时朝上方吼了一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沉稳有力,仿佛刚才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微微侧头,对背上的林叙沉声低喝,声音沉厚如同承诺:“抱紧了!我们上去!”
他腰腿部位的核心肌肉群猛地发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依靠着上方主绳的可靠牵引和自身强大的体能,背负着林叙全部的重量和希望,在湿滑陡峭、剧烈摇晃的脚手架骨架上,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逆着狂风暴雨,向上艰难而坚定地攀爬!
雨水疯狂地、密集地打在他的脸上、护目镜上,模糊视线,每一步踩在湿滑冰冷的钢管上都沉重无比,充满风险。
背后的重量沉甸甸的,既是生命的负担,也是必须守护的珍宝。林叙的头无力地、脆弱地靠在他湿透的肩窝处,微弱的、带着痛苦颤音的呼吸,如同灼热的羽毛般,一下下拂过他冰冷的颈侧皮肤,带着灼人的温度,也清晰地提醒着他背上之人的脆弱。
沈知时咬紧牙关,下颌线绷紧如钢铁,手臂和背部的肌肉贲张隆起,贲张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用尽全身的每一分力气,对抗着恶劣的天气、湿滑的险境、强大的地心引力以及背上这份沉甸甸的、不容有失的生命重量!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牢牢抓住每一个可以借力的点,脚步沉稳,不敢有丝毫差错。
唐小棠在上方平台,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稳住手电光柱,为他们照亮每一寸湿滑危险的攀爬路径,同时紧张万分地抓住那根连接在沈知时腰带上的辅绳(保护绳),随时准备着提供辅助的拉力,心提到了嗓子眼,眼泪和雨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沈老师那紧绷到极致、写满坚毅与专注的侧脸轮廓,看着林叙老师苍白脆弱、毫无声息地伏在他宽厚背上的样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虔诚的祈祷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切的动容。这一刻,所有过往的隔阂与争论,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风雨如晦,冰冷刺骨,仿佛要冻结一切生机与希望。
但在这狭窄、湿滑、危险的、仿佛随时会崩塌的钢铁骨架之上,一个男人正用他宽阔的后背和不容置疑的意志,背负着另一个重伤的男人,依靠着坚韧的绳索、绝对的专业、超越极限的力量和某种更深沉的情感纽带,在倾盆暴雨中,一寸寸地、坚定不移地、缓慢却又无比执着地向着生的希望,向上攀升。
每一次用力的喘息,每一次肌肉的绷紧,每一次在湿滑钢管上踏稳的脚步,都是对死神的抗争,对生命的礼赞。
黑暗的雨夜里,那束由唐小棠紧紧握着的、微微颤抖的光柱,是唯一指引方向的存在,照亮着这条艰难无比的求生之路,也仿佛照亮了某些曾经被迷雾笼罩的情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