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暑热和草木疯长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涌入,本该是自由和放松的味道。
然而在顾家,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冷却的琥珀,沉重、透明,却紧紧包裹着内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将高考结束后本应有的那点松弛感挤压得无踪无影。
顾淮南陷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摊开的毕业相册。
照片上的少年们笑容张扬,穿着统一的校服,背景是熟悉的教室和操场,每一帧都定格着刚刚逝去的、兵荒马乱却充满生机的青春。
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仿佛还沉浸在昨日狂欢的余韵里,试图抓住一点轻松的尾巴。
但某种隐约的不安,像细小的虫子,在他心头悄悄啮咬。
父母在隔壁房间压得极低的、断续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丝丝缕缕地传递出一种异常的沉重。“……到底要怎么和南南说?”
“……根本没法说。”
“那样瞒不住啊。”
“他…肯定也怀疑….”
“……”
几个零碎的词语挣脱了束缚,飘进他的耳朵,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家里的气氛,确实从昨天起就变得古怪。
父母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笑容勉强得像糊上去的纸,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惶恐的审视,仿佛他是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器皿。
而这种异常,与他心底另一件隐隐作痛的事微妙地重合了——那个在“成人礼”后就彻底失联、连人生大考的高考祝福都奇迹般缺席的名字——苏北清。
这个名字,像一根早已扎进肉里的软刺,平时不碰无觉,此刻却在周遭诡异氛围的催化下,开始隐隐作痛,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猛地合上相册,厚重的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过份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站起身,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向父母的卧室,抬手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门。
房内的两人像是受惊的鸟儿,骤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里有着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慌乱与……
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父亲顾孝文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率先镇定了下来,只是那镇定像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怎么了?南南?找爸爸,妈妈有事吗?”
顾淮南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在父亲强作镇定的脸和母亲那双明显红肿、躲闪着的眼睛之间来回扫视。
“所以到底什么事瞒着我?”
母亲徐元芝几乎是立刻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触即碎:“哪有什么事啊,南南,考完了就好好放松,是不是想去哪里玩呀?爸爸妈妈都支持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份刻意的轻快,尾音微微发颤。
父亲顾孝文的声音则低沉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是啊,别总闷在家里……”他话未说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头,重重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重量。他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忧心忡忡、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助。
父母这两日异常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窗外明媚的阳光与室内冰冷沉重的氛围形成的巨大反差,以及那个盘旋在心头、不祥的名字——所有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碰撞、串联!他抬起头,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父母眼中那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深不见底的悲痛。
顾淮南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涟漪:“爸,妈,你们这两天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别瞒我,我快18岁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抽干了流动性,沉重地压在每个角落。窗外树枝上鸟儿的鸣叫变得异常刺耳,又仿佛隔了很远。
18岁这三个字,让徐元芝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猛地捂住嘴,别过头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
是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18岁,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视作亲子的孩子,也才18岁啊。
顾孝文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脊背佝偻下去,整个人仿佛在几秒钟内老了十岁。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几次尝试,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声音:“南南……你……你要坚强。哥哥他……五月份,就在回来参加你成人礼的路上……出了……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人……人没救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然后轰然碎裂。
顾淮南脸上那丝残存的、茫然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先是猛地僵住,然后像遭遇重击的冰面,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毫无生气的底色。
他手中那本沉重的毕业相册,“啪”地一声重重砸落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如同丧钟,敲击在死寂的空气里。
五月份?成人礼前?
那就是说……
在他满心欢喜、翘首以盼地等着哥哥回来,在他意气风发、全力以赴地走进高考考场,在他和同学们狂欢尖叫、庆祝终于结束高中生涯的时候……
苏北清已经不在了整整一个月?
而他们,他最亲最爱的父母,选择在他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之一,将这个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消息,死死地、严密地瞒住了他整整一个月?
难怪……难怪本来说好一定会回来参加成人礼的哥哥,最后却毫无征兆地失了约,连一个解释的电话都没有。
难怪高考前夕,他无数次看向手机,等到那条约定好的、来自哥哥的祝福信息,语气怪怪的。
难怪干妈每次和他通话,语气总是那么奇怪,只会反复说哥哥学校课题太忙,抽不开身……
一股冰冷彻骨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攥紧了他的心脏。没有尖叫,没有痛哭,他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面前瞬间苍老崩溃的父母,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望不到尽头的空白。
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徐元芝泣不成声,眼泪汹涌而出:“对不起南南……我们怕影响你高考……怕你承受不住……北清他……他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考试,顺利完试……”
顾淮南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我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诡异,甚至挤出了一个极其艰难、扭曲到近乎怪异的、试图让父母安心的“得体”笑容,“爸妈,你们还有我呢。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他甚至没有再看瘫软在沙发里痛哭的母亲和撑着头仿佛被击垮的父亲一眼,径直转过身,像一个梦游者般,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然后,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门内门外,瞬间被隔绝成两个世界。门外,是父母再也压抑不住的、崩溃的痛哭和模糊不清的、充满自责的解释。
门内,是死一样的寂静,和一座刚刚无声形成的、年轻的坟墓。顾淮南肯本撑不住,顺着门板就滑落到底。
沈明远的书房宽大而肃穆,厚重的红木书桌透着冷硬的光泽,背后是顶天立地的整墙书柜,排列着精装典籍和文件盒。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冽的檀香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气息,是一种属于权威和秩序的冰冷味道。
沈明远正伏案批阅着一份文件,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时,书桌上那部私人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內近乎凝滞的寂静。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孝文”,神色微微一动,迅速拿起听筒。
沈明远的声音沉稳,带着官场历练出的特有分寸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喂,孝文?”
电话那头,顾孝文的声音传了过来,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爽朗与中气,变得异常沙哑、疲惫,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强压着巨大的、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悲痛,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一丝努力压抑却失败的哽咽:
顾孝文的声音低沉,仿佛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绝望的无力感:“老沈大哥……打扰你了。是……是关于北清的事……南南他……高考结束了,我们……我们刚刚告诉他了……”
沈明远握着听筒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复杂,深处掠过一丝沉痛的叹息。
以他们几家人深厚的交情,苏北清不幸遭遇车祸离世的噩耗,沈家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甚至,出于对顾家要全力保障顾淮南高考不受影响的考量,沈明远也默契地、甚至是严厉地要求暂时对沈知时隐瞒了这个消息,直到高考彻底结束,到了这个时候他再亲自告知。
沈明远深知苏北清对顾家,尤其是对顾淮南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在顾家长大的半个儿子,是苏家三单传的独苗,更是顾淮南从小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全心全意依赖着的“哥哥”,是比血缘更亲的亲人。
沈明远的语气沉痛,却也巧妙地混合着官方的慰问和私人情谊的交织,这是一种他擅长的表达方式:“唉……孝文啊,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最要紧。北清这孩子……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你和弟妹……还有南南,一定要挺住,保重好自己。老苏他们,我也多安慰安慰。”
顾孝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无助的恳求,那是属于一个父亲在儿子巨大痛苦面前的手足无措:“谢谢你了……南南他……你是知道的,他身体底子一直不算好,他现在的反应……很不对劲。没有哭,没有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刚才出来,还对着我们强颜欢笑,说没事,让我们别担心……明远,你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你知道南南和北清……感情太深了,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心里跟刀绞似的,比我自己死了还难受……我真怕他这么憋着,会憋出大病来……”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吸进一口气,艰难地提出那个盘旋已久的请求:“……你看,能不能……让知时过来一趟?他们是同龄人,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南南平时和他也能说上几句心里话。沈知时这孩子稳重,懂事,识大体……让他来陪陪南南,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开导开导他?我们……我们做父母的,现在说什么,感觉南南都听不进去了……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
沈明远立刻明白了顾孝文未尽之语中的深意。
让沈知时去,既是世交情谊在危难时刻最实在的体现,也是目前情况下最合适、最自然的选择。
沈知时的沉稳、克制、有分寸,在长辈眼里是“可靠”的代名词,绝不会像其他毛毛躁躁的年轻人那样咋咋呼呼,反而可能刺激到顾淮南。
其实,沈知时更是极少数能窥见顾淮南对苏北清那份超越兄弟情的、隐秘而炽热情感的人,这份深层的理解在此刻显得尤为关键和珍贵。
沈明远语气果断,带着安排事务惯有的利落和一种不容推拒的担当:“孝文,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之间不说这个见外的话。我这就让沈知时过去。孩子心里苦,憋着不是办法,有个知根知底、能说上话的朋友在身边静静陪着,总好过一个人硬扛。你和弟妹也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倒下了,南南还需要你们。我马上安排。”
挂了电话,沈明远走出书房,脸上的神情依旧严肃冷硬。
周雅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平板电脑里的经济报告,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干练强大的气场。
沈知时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里看书,姿态端正,背脊挺直,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压抑感——那是长期在父母高标准、严要求下形成的习惯性紧绷和自我约束。
沈明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点名:“沈知时。”
沈知时立刻放下书,站起身,微微垂首,姿态恭谨:“父亲。”
周雅茹也抬起头,询问地看向丈夫,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
沈明远言简意赅,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主题:“刚才是顾叔叔的电话。苏北清去世的的事,南南已经知道了。”
他注意到沈知时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他现在状态很不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哭不闹,强撑着。顾叔叔希望你能过去陪陪他,开导开导。”
沈知时的身体有着瞬间极其轻微的僵硬,那僵硬从他的脊背无声爬升,又在几乎无人察觉的须臾之间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迅速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波澜,再抬眼时,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眼神深处依旧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震惊与浓重的悲伤——那悲伤太重,几乎要压垮他惯常明亮镇定的目光。
他现在就像养在厨房水箱里的那几条黄鱼,活人微死。
就在高考结束后的某次家庭饭局上,喧闹的祝酒与谈笑之间,有人无意间提起今年高考,又惋惜地提到了去年前那位光芒万丈的一中状元苏北清,言语间满是唏嘘和天妒英才的感慨。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骤然退潮,只剩下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扎进他心里。
他愣在原地,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玻璃杯。
无法想象——那个虽然话不多但总是沉稳可靠、会默默照顾他们、笑容干净又带着一丝疏离的大哥哥,那个从小到大为数不多能走进他心里、比血缘更亲的哥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永远地离开了。
苏北清之于他,从来不只是“别人家的孩子”,或是“同学的朋友”。
他们是彼此童年滚的玩伴,是少年时共享无数个深夜心事与梦想的知己,是哪怕沉默对坐也安心自在的亲人。
他见过苏北清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他独自承受压力时紧抿的唇角。
这份情谊,早已深植于骨血,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比自身骤然的悲痛更尖锐、更沉重的,是对顾淮南的担忧。
他再清楚不过,苏北清对于他们两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漆黑海面上唯一的灯塔,是贫瘠土地上最后的依靠,是所有温柔与安全的来处,是无人可替代的,是生命里所有的依赖与仰望。
而他们那份隐秘而炽热的感情,以及如今天人永隔、再无可能的残酷现实,光是稍微一想,就让人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他几乎能触摸到那即将降临在顾淮南身上的、毁灭性的绝望。
所以他一直犹豫着,煎熬着,不知该如何、又该在何时,向那个被苏北清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小南瓜”,揭开这层血淋淋的现实面纱。
他几乎可以肯定,被蒙在鼓里的顾淮南,正怀抱着怎样微弱的希望,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此刻,他看着顾淮南强撑的、近乎扭曲的平静,立刻明白了那“不对劲”之下意味着什么——那绝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足以摧毁灵魂的巨大悲痛被强行压抑、扭曲后呈现出的、更令人心惊的状态。一种濒临崩溃的死寂。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发涩,却不得不先行吞咽下自己的哀恸。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都要坚固。
因为他知道,他需要成为那个能稳稳接住对方的人——就像许多年前,苏北清曾经为他们做的那样。在未来,他们两个必须要能相互接住彼此。
周雅茹眉头微蹙,带着她一贯理性的考量和社会性的礼节判断:“南南那孩子……唉,这打击确实是太大了。他身体也是一直不太好的。沈知时,你去吧。好好安慰他,说话注意分寸,多听少说,别提起伤心事,但也别刻意回避。带点新鲜水果什么的过去,别空着手,不合礼数。”
她的叮嘱条理清晰,更像是一种经过权衡的社交礼仪规范,带着女强人式的务实和冷静。
沈明远看着沈知时,目光深沉,话语里是嘱托,也是命令:“嗯。顾家现在正是最需要关心和支持的时候。你代表我们家过去,好好陪南南说说话。他从小和你还算亲近,你的话他或许能听进去一点。记住,要稳重,要有耐心。他现在情绪极度不稳定,你要多包容,多理解。最重要的是,让他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
“稳重”、“包容”、“理解”、“代表我们家”……这些熟悉的词汇像一副无形的、沉重的担子,精准地压在了沈知时年轻的肩膀上。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来自父母的、带着明确期望和严格要求的指令。
此刻,他必须完美地扮演好“沈家独子”、“顾家世交好友”这个被设定好的角色,即使他内心也正因为苏北清的骤然离去和顾淮南正在承受的痛苦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沈知时低下头,完美地掩去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充满了顺从:“好的,爸,妈。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冷静得近乎刻板。
但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后背轻轻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汹涌波澜。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去面对的,是一个被巨大噩耗击碎、正戴着僵硬笑容面具的顾淮南。
而他自己,在人前也必须戴上那副名为“沉稳可靠”的面具去应对这一切。这种双重的压抑,为即将在顾淮南房间里发生的、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年轻人之间可能出现的脆弱与坦白,埋下了更深的伏笔。
门铃响起,声音克制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门内弥漫的悲伤。
徐元芝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快步冲到玄关,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她眼眶红肿得厉害,眼角的细纹被泪水反复浸染得更加明显深刻,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旁,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巨大悲痛和焦虑彻底耗尽的心力交瘁。
她猛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提着精致果篮、身姿笔挺如松的沈知时。
徐元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鼻音,她努力地想挤出一个表示欢迎的、属于长辈的笑容,然而嘴角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比哭更让人难受:“知时……你来了……快,快进来。”她侧身让开,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
沈知时微微欠身,礼仪无可挑剔,声音低沉而保持着平稳:“阿姨好,叔叔好。”他迈步走进来,目光迅速而谨慎地扫过客厅。
顾孝文正深深陷在沙发的一角,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去,双手用力地撑着低垂的额头,手背上青筋虬结,肩膀垮塌下去,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柱,苍老了十岁不止。
茶几上,两杯茶水早已凉透,失去了任何热气,如同此刻这个家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死寂。
顾孝文听到动静,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同样布满骇人的红血丝,眼神浑浊不堪,浸满了痛苦和一种茫然的无助。
他看到沈知时,挣扎着想从沙发里站起来,身体却显得异常沉重。沈知时快一步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沈知时将手中那篮色彩鲜艳、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水果轻轻放在茶几一角,动作带着沈家教出来的、近乎本能的稳重和得体:“顾叔叔,您坐着,别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可靠和镇定,这是长期在高压环境下被严格训练出的结果。
顾孝文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充满了绝望:“知时……麻烦你了……真的麻烦你了……南南他……他在房间里……”他抬手指了指楼上方向,那根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我们……我们跟他说了北清的事……他就那样了……不哭,也不闹……就把自己关着……刚才还出来跟我们说没事,让我们别担心……”
顾孝文的声音猛地哽住,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挤压出来,“他那样子……哪里像没事啊?他从小……最依赖北清……他什么时候……这样‘懂事’过啊……”
徐元芝再也忍不住,眼泪又一次决堤般涌出,她用手帕死死捂着嘴,却依旧挡不住那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都怪我……都怪我们……不该瞒着他……可是高考……高考那么重要……北清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一定最希望南南能好好的、顺顺利利地考完……”
沈知时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两位被瞬间击垮、被巨大悲痛和深深自责折磨得憔悴不堪的长辈。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那份无处安放、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以及面对儿子如此“异常”反应的束手无策和恐慌。
这份沉重感压得他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必须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被要求的“角色”。
沈知时的语气带着尽可能的安抚,却依旧保持着分寸感,不敢越雷池一步:“叔叔,阿姨,你们千万别太自责了。瞒着南南高考这段时间,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他好……我想,北清哥他……肯定也会希望这样,南南他……慢慢会明白的,会理解的。”
他提到“北清哥”时,声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心中划过一阵尖锐的痛楚,既为了那个永远爽朗干净、会温柔揉顾淮南头发、优秀得让人仰望的兄长,也为了顾淮南那份不为人知的、炽热而绝望的爱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些力量,目光转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变得专注而凝重:“南南他……现在可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或者……太痛了,痛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会这样。”
徐元芝像是突然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地抓住了沈知时的手腕,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哀求和无助:“知时!阿姨求求你了!拜托你了!好好开导开导他!让他哭出来也好,骂出来也好,喊出来也好……别让他那么憋着!他那样……阿姨看着……心都要碎了,真的要碎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沈知时的手腕皮肤上,滚烫得惊人。
沈知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徐元芝这种强烈外露的、带着绝望和原始痛苦的肢体接触,与他家中那种冰冷克制、保持距离的氛围截然不同。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和湿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习惯性的压抑外壳,让他感到一丝本能的慌乱,但更多的,是被这份沉重的托付和一种感同身受的酸楚所淹没。
他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动,任由徐元芝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力度几乎要留下淤青。他努力让声音变得更低、更柔,也更坚定:“阿姨,您放心。我会的。我会尽力。”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了拍徐元芝剧烈颤抖的手背。这个带着笨拙安慰意味的小动作,对他而言已是难得的、近乎“越界”的尝试。
顾孝文也挣扎着站了起来,重重地、仿佛寄托了全部希望地拍了拍沈知时的肩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感激,是沉重的托付,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也是一位父亲的无助。“知时…你肯定也难过吧…辛苦你了。南南……就交给你一会儿。叔叔……谢谢你了。”
他声音里的疲惫和无力感浓重得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
沈知时郑重地点点头,感觉肩膀上的重量无比真实:“嗯,叔叔,您和阿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
他动作轻柔地、但坚定地挣脱开徐元芝紧紧抓握的手,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稳定,仿佛真的是要去执行一项极其重要且必须完成的使命。只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手心早已沁满了冰冷的汗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如同擂鼓。
他停在门口,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勇气,然后才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慌。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喉咙口那股莫名的堵塞感,拧动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推开了那扇门。
门外,是顾孝文和徐元芝充满了担忧、绝望、以及最后一丝期盼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他的背影上。
门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只有零星的光线从缝隙挤入,勾勒出那个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单薄背影。
他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内门外,彻底成为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成年人世界崩溃边缘的无尽哀恸和无力回天的深沉自责。
门内,是一个少年无法言说、也无法用眼泪宣泄的、关于爱与死亡的、巨大而寂静的空洞。
沈知时知道,走进这扇门,他必须暂时放下沈家赋予他的那些“稳重懂事”的标签,去直面那个同样戴着厚重面具、却比他破碎千万倍的顾淮南。
他走向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脚步放得极轻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那份死寂的悲伤,也怕惊扰了自己强撑了一路的、摇摇欲坠的镇定。
空气里,只剩下徐元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隐约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像一段永不停止的、悲伤的背景哀鸣。
沈知时走向那个深陷在书桌前椅子里、仿佛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背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悲伤,冰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声音和光亮。
他能感觉到从顾淮南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无声的哀恸,像一块不断蔓延的冰,冻结了周遭的一切。
过了很久,久到沈知时几乎以为时间也在这里凝固了。
顾淮南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甚至奇迹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比哭泣扭曲难看百倍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怪异的轻快,每个音节都像是踩在玻璃碴上:“嘿,沈知时!你怎么来了?”
他甚至还试图让语调上扬,显得惊喜,却只透出一股荒诞的违和,“考完试爽翻天了吧?是不是计划着去哪儿疯玩呢?”
他甚至还夸张地摊了摊手,手臂的动作僵硬得不自然,试图证明自己的“正常”与“无事”。
沈知时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缩痛。“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糕点,城南那家的。”
他看着顾淮南脸上那副强撑起来的、脆弱得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笑容面具,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片彻底破碎、荒芜、失去所有神采的空洞,看着他因为极力控制情绪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指尖。
沈知时太了解顾淮南了,了解他阳光咋呼外表下敏感重情的心,更了解他和苏北清之间那份不为世俗所知、炽热而隐秘的、超越了兄弟界限的深刻感情。
这份“哥哥”的骤然离去,对顾淮南而言,是双重的、毁灭性的精准打击——是视为亲人的永别,更是灵魂爱人的彻底消逝,是整个世界观的崩塌。
“那很远的哎,而且巨难买。”
“嗯。”
沈知时没有立刻戳破他那可怜又绝望的伪装,也没有说出任何苍白的安慰。
他只是静静地、耐心地听着顾淮南用那种轻飘飘的、空洞的语气,语无伦次地说着高考结束后的趣事、对假期的畅想、那些毫无根基、虚无缥缈的计划……
那些空洞的话语在死寂的房间里徒劳地回荡,反而更加衬出这方天地的凄冷与绝望,每一句都像是在加深那道看不见的伤口。
终于,顾淮南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伪装的力气。
那勉强维系的笑容终于彻底垮塌、消失,如同劣质的涂料从墙上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绝望的底色。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那种令人窒息的、吞咽一切的沉默。
就在沈知时以为他会永远这样沉默下去,变成一尊悲伤的雕塑时,顾淮南突然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带着一种溺水之人般的绝望、茫然和无助,微弱地漂浮在昏暗的空气里:
“沈知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转过头,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距,直直地看向沈知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迷茫,还有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
“沈知时,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真的有点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了,其实我想哭的。”
他抬起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左胸口,手指死死地揪住那里的衣物,仿佛那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压得他无法呼吸。
“我这里... 好痛... 好闷... 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 我喘不过气...
但是... 眼泪... 一滴都没有... 沈知时... 我哭不出来... 我真的...
哭不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破碎的气音,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但那不是因为哭泣,而是那无法宣泄、无处可去的巨大悲痛引发的生理性痉挛和无助的战栗。
他像一个在茫茫黑夜中彻底迷路、冻僵了的孩子,无助地、绝望地向唯一可能理解的人,坦白着自己的“不正常”,诉说着那令人恐慌的“无能哭泣”。
沈知时看着这样的顾淮南,自己长久以来被家庭严格压抑、深藏起来的情感闸门,也仿佛被这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胸口堵得发慌,发痛。
他想起自己家中永远一丝不苟的冰冷氛围,想起父母严厉审视的目光,想起那些必须吞下去的情绪、必须维持的体面、必须符合的期望。
这一刻,顾淮南那无法流泪的剧痛,与他自身那份沉重的、无处言说的压抑,产生了强烈而深刻的共鸣。
他没有说那些苍白无力的“节哀顺变”,也没有试图用任何空泛的大道理去安慰。他只是伸出手,不是拥抱——那或许太过越界——而是用力地、坚定地握住了顾淮南那只冰冷、颤抖得厉害的手腕,试图通过这细微的接触,传递一种无声的、坚实的支撑和一种“我懂”的理解。
沈知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压抑的哽咽和沙哑:“我知道的... 顾淮南... 没关系的…我在这儿呢,还有我呢。”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年轻的灵魂,一个被巨大的、迟来的噩耗冲击得失去了所有宣泄的出口,如同被困在冰封的河流之下。
一个背负着原生家庭沉重的期望与压抑,习惯了隐藏真实的自我。
在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寂静里,在这紧握的手腕传递的微弱温度间,他们找到了暂时的、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依靠。
窗外的六月阳光,依旧没心没肺地灿烂着,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却丝毫照不进这个被巨大悲伤和沉重压抑彻底笼罩的小小空间。
顾淮南空洞地望向窗外那片刺目的光亮,恍惚间仿佛看到的,是五月那条无情夺走他所有希望与未来的、冰冷的公路。
而沈知时的目光则沉静地、复杂地落在顾淮南身上,像一道沉默却坚定的影子,守着他,守着这份无法言说、也无法用眼泪洗刷的深沉剧痛。
沈知时:我心里也苦啊
顾淮南:我是太难受了,真哭不出来
sorry,这可能是写的最烂的一章,但是真的没办法,用文字去铺设这些痛苦,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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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成年前总有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