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上门论琴的梅夫人,红叶脸上的笑容一变,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冲到铜盆前,痛苦地呕吐起来。
“夫人……”知秋有些担忧地拍着她的背,一边递上温水洗净的手巾。
红叶接过,抹掉嘴边残留的呕吐物,浓重的粉妆遮不住的憔悴蜡黄脸色。
知秋看得心疼:“夫人,你还是要瞒着吗?”
红叶动作一顿,眼睛斜睨,审视着身边的人:“你在说什么?”
知秋喉咙动了动,压下心里升起的隐隐不安:“奴婢……家里的婶婶怀孕之时,便是这般难受模样。”
“此事,你可曾有告知别人?”
知秋摇头:“奴婢知道夫人不愿意怀孕,奴婢不会说的。”
红叶垂下眼帘:“是么,做得好,以后便这般瞒着,谁都不能说,直到我孩儿平安长大。”
知秋万分不解:“这……夫人有了孩子是喜事,为何要千方百计瞒着呢?”
红叶在梳妆台上坐下,拿起粉饼扑面补妆:“知秋,你知道我是戏子出身吧?”
她叹息一声:“与我同个戏班的,还有三个女娃子,我是最小的。在我登台的时候,她们都已被班主嫁给那些老爷们享福去了,只剩我一人……你知道我的姐姐们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知秋心头一紧:“死?莫非夫人的姐姐们都、都已经不在了?”
红叶眼中流露出了恨意:“是啊,都死了!”
“我大姐身段极好,嫁给那人后,开始也恩爱了几个月,没想到半年后,就失了宠,又抬了新人进门,我大姐使计怀了身孕,原以为她夫君会回头,没想到反倒是惹恼了家里的老夫人,斥骂她无耻无德,罚她数九寒天跪祠堂,生生把孩子跪流掉……”
“后来我大姐跟我们说,有子就是她的罪,家里的正房夫人还未生下一儿半女,她便不能也不该怀孕生子,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自此事传扬开后,那院里的女人便盯上了我大姐,把她活活磋磨至死……她临死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说她当初就不该怀上那个孩子……”
红叶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不让眼眶里的泪掉下来,强行压下喉咙间的哽咽:“我二姐嫁给了一个纨绔子弟,那个纨绔子弟日日花天酒地,喜爱白日宣淫,我二姐怀上了孩子,不愿与他欢好,被他推打了一顿,脑袋磕到桌角,夜里发了高烧,就这样去了……”
“而我三姐怀了孩子后,一直极其小心,不争不抢,伺奉公婆姑叔礼数周到,连生孩子都是叫我帮找的、自己信得过的稳婆接的生,不敢假手他人,我就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咬着木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硬生生挺了过来,原想着有了孩子,母凭子贵,她能好过一些,谁曾想,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三姐病歿的消息,她生下的孩子则送到了正房夫人院里……”
红叶终究没忍住,眼泪滴落下来,她用手巾抹去:“母凭子贵?呵,对于我等贱民来说,那便是催命符。我三姐身体极好,自小就少生病,那是有人要她的命!你看看我们这院里,这里面的一针一线,一米一栗,哪个不是别人送来的?想要在上面做手脚易如反掌,我还不想死,知秋,我还不想死!”
她抬起左手握住知秋垂在身侧的手,头挨靠着知秋的腰腹,如同小兽在寻求庇护:“知秋,我还不想死,我也不想我的孩儿死。所以,你必须帮我瞒着。你帮帮我!”
知秋身体一震,不由自主地伸手揽住红叶的肩膀,用力地紧了紧:“红叶夫人……知秋会帮你的,有知秋在,你和你的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不要怕……”
红叶把脸埋在知秋的腰间,一股温热和濡湿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知秋心脏漏跳了一拍,夫人……哭了?
从来都妖媚动人、仿佛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撼动她的红叶夫人,竟然哭了?
竟然在她面前哭了?!
知秋心跳得厉害,胸腔胀满了酸楚,又涩却又带些甜,在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谢安平为什么会纡尊降贵、不惜得罪家族长辈也要娶红叶进门。
“夫人,公主叫你过去!”
外间奴婢软软地传来的一句话,倏然惊醒了主仆二人。
红叶端正坐姿,有些害羞和无措地用手巾抹了抹脸:“我平日不这样的……都是因为有了孩子,我……”
知秋接过她手里的手巾,在水盆里拧了拧,温柔地擦拭着她的脸,笑着:“夫人,不要怕,知秋会陪着你的,妆有些花了,我给你重新画过,待会再去给公主请安。”
红叶慢慢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任由知秋在自己脸上拨弄。
知秋的眼睛逡巡着红叶的五官线条,从长长的有些颤抖的睫毛,到高挺细瘦的鼻梁一一划过,继续往下,到没有什么血色的唇。
红叶的嘴唇是菱形的,下嘴唇有些厚,上嘴唇翘起来的时候,有小小的梨涡,冷冷地笑着的时候,形状最为好看。平日里涂着口脂,显得饱满圆润,如清晨沾了露珠的牡丹花瓣,让人情难自禁想要采攫下来,轻轻揉成一团,吞进嘴里,用舌头拨弄,牙齿狠狠地嚼碎,尝尝那迸溅而出的花汁,是否真如想象中的甜美可口,妙不可言。
知秋吞了吞口水,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浸泡了口脂的红纸在红叶的唇上一沾即走。
她的动作突兀而违和,以至于红叶瞬间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知秋?”
知秋深吸了一口气,朝红叶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夫人?”
红叶便又闭上了眼睛。
知秋突然觉得眼前人苍白无血色的唇分外碍眼,都是因为怀孕,都是因为谢家,夫人才要受这样的罪!她原本该脸色红润地站在戏台上,骄傲地唱着那嘹亮的戏曲!如灼烧的红焰受万人追捧,每一个人都为她神魂颠倒!而不是囚在这暗无天日的后宅院里,每一日都要卑微地向那些恶心的女人请安问候,时时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地活着!
红叶似乎察觉到了空气的异常,她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知秋脸上的阴翳吓了一跳:“知秋?”
知秋眨了眨眼睛:“什么?”她脸上绽放笑容,半蹲下来,握住红叶的手:“夫人,还想吐吗?”
红叶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忽视掉心里升起的一丝戒备和疑惑,摇了摇头。
“那好,我们去公主那里请安吧!”
知秋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摆,伸手握住红叶的手,搀扶着她手臂:“你如今有了身子,小心一些。”
正说着,外间忽然进来了几个婢女,她们抬着箱笼进来,朝红叶行了礼之后,便开始利索地收拾屋里的物什。
红叶与知秋对视一眼,两人均是迷惑。
红叶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婢女回答:“夫人,管家吩咐我们来收拾行囊。”
红叶脸上更加不解了:“收拾行囊,我们要去哪里么?”
婢女:“听说所有人都要搬走。”
“搬走?去哪里?好端端的干嘛要搬迁?”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命行事,老夫人那边也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整个谢家都搬家吗?”
“是。”
红叶心头浮起不安的预感:“可有说我们要搬去哪里?”
“回夫人话,管家说搬到南边去。”
南边!
红叶心头一惊,好端端的竟是要搬到南边去?莫非谢家在朝堂斗争中失败了,也像宋家那样被人抄了家,要到南边躲避灾祸?
“搬走?可说会不会再回来?”
“奴婢不知,夫人你别为难奴婢了,奴婢也是刚刚才从管家那里得到命令,明日之前要把所有东西收捡好,家里人也要跟着离开京都,如今还有许多个院子还未收捡呢……”
红叶朝外面走去。
知秋连忙跟上:“夫人,我们去哪里?”
红叶心事重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直来到了谢安平居住的院子:“少爷在不在?我找他有事想要问个清楚。”
谢安平院里主持的嬷嬷一见红叶就笑了,让人搬椅子过来让她坐下。
红叶心里有事,也没留意老嬷嬷有些过分热忱的对待。
知秋在一旁看着,心脏一沉。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傍晚的时候,谢安平才神色疲惫地从外面回来。
红叶见到他,马上就迎了上去:“夫君,我们为何要搬迁?”
谢安平难得见到她主动过来一次,一时间竟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轻笑一声:“如今京城太乱,周围匪盗四起,恐生战祸,无法安居乐业,南边虽然湿热多瘴气,却有天险相隔,安稳许多。”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平叹气:“不好说,少则几年,长则十几年。”
红叶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受到了些惊吓:“那、那些没有搬走的人呢?”
谢安平:“各人自有天命,如今世家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了其他人死活,南渡的名单如今千金难求,我们家人又多,得抓紧时间过去。”
红叶:“那我得赶紧告诉宋少爷去!”
谢安平怒气徒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到哪里去?”
“放手!”谢安平是练武之人,力气极大,红叶被他抓得生痛,眼中闪现泪光,有些焦急地道:“宋和锦少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祸患降至,我若是独自逃生,那跟见死不救有何区别?!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可否给宋和锦少爷留一个位置,我铭感五内……”
“事到如今,你还对他念念不忘?!”谢安平呵斥一声:“你已经是我的人,就该安安分分守在后院,与外男牵扯不清,你有没有廉耻之心?别人又会怎么看待谢家?”
红叶:“我红叶指天发誓,我与宋和锦少爷绝无私情,不过是报恩之举,若你不肯帮我,那我便不走了!”
谢安平这些时日一直忙于公事,忙得焦头烂额,本以为到了家会有软玉温香相陪,温柔小意解语,没想到红叶依然这么不解风情,登时就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怒火中烧:“你休想!来人,送夫人回房!没有我命令,不许夫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