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刺耳。
李从宁靠在车厢壁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腕间的赤金镶玉镯。
“窅娘,跟他们说一声,我想下车透透气。” 李从宁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这一路上,车厢里的暖炉虽暖,却闷得人胸口发紧,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亲眼看看沿途的地形。
片刻后,马车再次停了下来,赵光义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从宁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弱态,安分得不能再安分的样子。
她抬手掀开了车帘,拢了拢披风,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许是连日坐车,头有些昏沉,想着下车透透气,让殿下见笑了。”
她说着便要放下车帘,不想赵光义却伸手轻轻按住了帘边,指腹擦过帘面的锦纹,动作慢得有些刻意。
“雪后风硬,公主身子娇弱,若真闷得慌,不如随我在附近走走?”
他侧了侧身,露出身后一条通往河边的小径,“方才瞧见河边有片残荷,虽败了,雪压在枯茎上倒也好看。”
李从宁垂眸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捏了捏披风下摆 ,她知道这话听着是体恤,其实就是要监视她。
可若直接拒绝,反倒会让赵光义起疑,不如顺着他的话走,倒能借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地形。
她抬眼时,眼底已凝起几分怯生生的软意:“承蒙殿下体恤,只是会不会因为臣女一人耽误行程,连累晋王殿下?”
“不过片刻工夫,耽搁不了。” 赵光义说着便往后退了半步,做出引路的姿态,锦袍扫过积雪,留下一道浅痕。
“离滁州驿站还有段路,就当让大家歇口气也好。”
李从宁没再开口,顺势扶着侍女窅娘的手下了车,脚刚沾地,便觉寒气从靴底往上钻,她下意识缩了缩脚,还没适应北方的寒意。
这细微的动作恰好落在赵光义眼里,他竟俯身捡起脚边一根枯枝,轻轻拨开身前的积雪,替她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面:“雪下有冰,公主当心滑倒。”
这举动让李从宁心头一紧,连忙错开脚步,往河边方向走了两步,目光故意落在那片残荷上。
“殿下说的是,这残荷覆雪,倒真有几分意境。”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破庙 ,在雪光下格外显眼,只是方才瞥见的渔人没了踪影。
赵光义跟在她身侧,目光却没落在残荷上,反而盯着她的侧脸。
“公主从前在金陵时,想必也常去赏荷?听说秦淮河畔的荷花开时,满河都是香气。”
这话正好戳中李从宁的痛处,她攥紧了袖中的手帕,声音低了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也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了。”
她刻意顿了顿,忽然指向破庙方向,语气带着几分好奇,“那座庙看着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供奉什么的?”
赵光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眉头微挑:“不过是座荒庙,早年还有人打理,后来战乱,便没人管了。听说去年冬天,有逃荒的百姓在里头避过雪,只是里头潮得很,住不得人。”
他说这话时,眼神扫过破庙,又飞快落回李从宁脸上,似在观察她的反应。
李从宁悄悄拿出手帕,风刚好是吹向破庙的,她心里瞬间有了主意,然而面上还是装作失望:“原以为能寻些香火气息,倒让殿下见笑了。”
她说着便要往回走,手中的帕子不小心竟然被风吹向了破庙方向。
李从宁 “呀” 地轻呼一声,装出慌乱模样,快步追向手帕:“我的帕子!”
赵光义紧随其后,目光落在那方飘向破庙的素色手帕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却还是放缓脚步,顺着她的节奏前行:“公主当心,雪天路滑,别摔着。”
帕子最终落在破庙墙角的积雪里,沾了些泥点。
李从宁蹲下身去捡,指尖刚触到布料,便觉一股不同于旷野的阴凉扑面而来。
这庙后明明背风,却比河边更冷,像是藏着穿堂的气流。
她正疑惑,忽听传来几声轻啾,抬眼一看,竟有三四只麻雀落在庙后,啄着墙缝里残留的草籽。
这景象让她心头一动,雪后严寒,野地的鸟雀多藏在向阳暖和处,怎会聚集在这阴冷的庙后?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师父曾教她辨识环境:“荒郊野地若有鸟雀常栖,要么是有百姓藏粮,要么是有隐蔽的活气,毕竟鸟雀最是趋利避害。”
她指尖悄悄摸了摸庙墙的砖块,触感粗糙却异常干燥,不似常年无人打理的荒庙该有的潮湿。
方才赵光义说里头潮得很,可这外墙竟连半点霉斑都没有,显然是有人常来打理。
正思忖着,耳边忽然传来极轻的 “吱呀” 声,像是木板转动的声响,转瞬便消失在风声里。
李从宁心头一凛,又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渔人,再加上鸟雀聚集、墙体干燥,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这庙定有暗道!
李从宁内心庆幸,好在此时,赵光义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不然赵光义甚至会在她之前发现这暗道。
“公主还好吗?” 赵光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关切。
她连忙将帕子攥在手里,脸上已堆起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意:“让殿下见笑了,不过是块普通帕子,倒劳烦殿下跟着跑一趟。”
她故意用帕子蹭了蹭庙墙,装作掸去手上灰尘的模样,指尖却暗中感受着墙体的厚度,触感坚实,不像是空心,可方才那股阴凉气流又真切存在,想必暗道入口藏得隐蔽。
赵光义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坦然,便没再多问,只抬手示意她往回走:“风更冷了,公主还是回马车吧。”
李从宁跟着赵光义往回走,雪粒顺着风钻进领口,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指尖刚触到披风系带,不经意抬眼正好看到赶来的林侍卫。
他左臂伤口的血迹虽已止住,却仍能看出左袖之下的紧绷。
见李从宁看过来,他脚步顿了顿,没敢靠太近,只远远立在那,目光却像张细密的网,牢牢护在她身上。
赵光义似是察觉到什么,扫了一眼,视线落在林侍卫身上时,眉骨微挑:“公主的侍卫,倒比寻常禁军警醒些。”
这话听着是夸赞,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审视。
林侍卫握着腰间短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没敢上前,只垂着眼道:“属下职责所在,护公主周全是本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雪地里竟有几分掷地有声的意味。
李从宁心头微动,她分明叮嘱过林侍卫留在马车附近,照顾一下其他宗亲,可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定是见她久未回,着才赶紧跟了过来。
正想着,旁边两名宋军士兵凑在一起低声说笑,语气轻佻:“这南唐公主看着傲气,到了汴京,还不是得听晋王殿下的?”
另一个接话:“说不定啊,用不了多久,就成了殿下的人,到时候咱们还能沾点光……”
他们话音未落,林侍卫猛地往前跨了半步,腰刀 “唰” 地抽出三寸,寒光映着雪光,瞬间逼得那两名士兵闭了嘴。
他没看那两人,只抬眼望向赵光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公主是南唐皇室,纵使国破,也轮不到他人随意置喙。殿下若不管教属下,我不介意代劳。”
这话带着几分冒犯,连李从宁都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按住林侍卫的手:“不得无礼,晋王殿下在此。”
林侍卫却没收回刀,只偏头看她,眼底满是急色,像是怕她受了半分委屈:“公主,他们……”
“够了。” 赵光义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些,却没真动怒,只瞪了那两名士兵一眼:“嘴上没个把门的,滚去巡逻。”
士兵们慌忙应着退下,林侍卫这才缓缓收回短刀,却仍站在李从宁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像棵挺拔的青松,挡住了身后的寒风。
赵光义看着林侍卫紧绷的侧脸,又转头看向李从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公主的侍卫,倒真是忠心。”
他顿了顿,没再提刚才的插曲,只指了地上的积雪:“雪天路滑,公主还是小心些,莫要再让人担心。”
李从宁垂眸应了声,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披风 ,她知道,林侍卫向来沉稳,若不是听到那些轻慢的话,绝不会当众失态。方才那半出鞘的刀,不是冒犯,是他护了她七年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