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正带人挨个扶正桌椅,清算损失,见江盈朝从二楼下来,直起腰来招呼道:“不多留片刻?”
江盈朝朝他点头,抱拳简短道:“要务在身,耽搁不得。多谢您老仗义执言,敢问贵姓?”
“免贵,老朽何向松,”说书人乐呵呵一摆手,“大盟主亲自出马,想必十万火急。小盟主呢,不跟您一起去?”
江盈朝很少听人这么称呼自己——虽然当年盟中的确因她缘故设了一大一小双盟主,但江盈朝因奔波在外,需掩人耳目低调行事,多数便常由江满熙出面斡旋八方,久而久之,外界都认江满熙为玄机盟主,江盈朝则被单独称呼为“江姑娘”了。
乍听旧职,江盈朝仿佛被刺挠了一下,一个激灵挺直后背:“他需坐镇盟中以稳军心,我一人去便可。”
实际上,这次江满熙是坚决要去的。
从宫中回来后,两人进门便看到双眼通红的梁颉,江满熙吓了一跳,连迎上去道:“怎么,又被谁说了?快擦擦泪,你看你师父,从来不哭。”
江盈朝对他会哄孩子向来心服口服,被打趣也懒得计较,她一扫庭院,见砖石缝隙处的草被两条车辙印碾成一片,立即道:“方才来客了。”
江满熙也注意到了那两条新鲜痕迹,“啧”了一声:“又被趁虚而入——陈归呢?”
江盈朝冷笑道:“你那好好下属追人追到现在也没回来,我都怀疑他要反了。”
江满熙拉长声音道:“别人不清楚陈归我还不清楚他么!从小与我们同吃同住,管得事比我还琐屑,我反了他都不可能反。”
梁颉被江满熙哄着劝着,就是不松口,江盟主哄孩子从无败绩,如今算是遇上对手了:“这孩子,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出气……”
“他不说我也知道了,”江盈朝默不作声地端详梁颉,微微一笑,问道,“江满熙,你觉得他长得像谁?”
梁颉本来垂着头一言不发,听闻江盈朝这话,骤然抬头看她。
江满熙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她道:“姓梁,当然和他父亲梁安像了。”
“与他母亲呢?”
“郑皇后么?我见她次数不多,依稀下巴和梁颉……”江满熙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郑家来人了?”
孩子不哄了,人也不找了,江家姐弟一左一右坐在梁颉旁边,江满熙率先开口:“是郑勤么?”
梁颉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又连忙找补:“他没对你们据点做什么。”
江满熙哭笑不得:“担心这个作甚么?!倒是我忙昏了头,忘了你是郑皇后的独子——郑勤不是病危么,难不成找过来受气?”
江盈朝道:“未必,郑勤病危,只有郑澄韵一个女儿,其他郑家子弟出名的浪荡,郑勤估计来此另有图谋。”
梁颉争辩道:“我没与他走!他说常来郑家坐坐,我知他不安好心,保不准要斩草除根。”
梁颉自记事起,便从未有过什么好日子。养父母虽说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因梁安曾将其抄家流放而对梁颉怀恨在心,动辄打骂。梁颉起初一概不知,默默忍到去年,在养父喝醉后意外得知自己是末帝梁安之子,愤而离家。
梁颉从小被养父母三令五申禁出家门,对外界格外好奇,走不到一公里见众人围着追拿榜指指点点,他仗着自己人小挤进去,刚抬头,就与自己的名字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梁颉,年十三,形貌不知,悬赏万两。
他仿佛被定住般将那张榜看了又看,忽然后悔这趟头脑一热的出走了。
旁边人见梁颉脸色古怪,身体僵硬,与一众大人中格格不入,颇为好奇地凑过来问:“喂,崽子,你认识他?”
梁颉恍然惊醒,连连后退,并不答话,转头就逃。
那人意识到眼前的孩子可能就是梁颉,踉跄两步追了上去,高声嚷道:“快追,这小子就是梁颉!”
众人大惊,哄然而争相竞逐。梁颉不熟悉路,三绕两绕找不到家,眼望后面穷追不舍,他又气又哭,恨不得给自己一个亡羊补不上牢的巴掌。
郑勤的人便是在此时捉住他的。
江满熙听梁颉将赴京原因和盘托出,五味杂陈,对江盈朝道:“姐,不然我这次与你一起走罢。”
江盈朝皱眉道:“别闹——你身子弱,坐镇盟中再好不过,与我四处奔波,气血亏损,得不偿失。”
江满熙道:“又来,一句陈年老话说到现在。从玄机盟部至京中据点我都好好的,为何不试试?”
江盈朝见江满熙不似玩闹,遂也正色道:“我知你担心我与梁颉会落到一个境地,但我与梁颉毕竟不同……”
江满熙难得强势:“若与他一样呢?!对他而言,脱困尚且困难,何况你!你此次遇到的将会比他难上千百倍不止,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你被——”
他硬生生止住话头,不由分说道:“便这么定了,我与你一道走。”
何向松听到这里,又捋捋稀疏花白的胡子:“……这么说来,大盟主便是趁夜黑风高一走了之了?”
江盈朝叹道:“他看我看得紧,专门拿了把椅子堵着门口。我从后窗溜出去,见他睡着了,给他抱了毯子披上才走。”
何向松道:“小盟主也是思虑成疾,心结难解。此次事情解决,还请与他好好谈谈——大盟主今晚可有去处?”
江盈朝罕见心虚了不少:“并无。”
何向松笑道:“不如今晚在系马楼歇歇脚罢。”
江盈朝张了张嘴,抬头看向幸灾乐祸的卫禧:“……”
拒了主家的酒,呛了主家一顿,没把她打出去就不错了,歇脚更是天方夜谭。
卫禧抱臂,靠在楼梯上阴阳怪气道:“呦,稀客——没有不上船,您也会大驾光临?”
江盈朝:“……”
但拧巴的人不会有厢房住,江大盟主叹口气,好声好气道:“卫掌柜,大人不计江湖过,劳驾拨间房,我不白住。”
何向松将自己的说书案扶起来,朗声道:“小卫,看在老朽面上,留江姑娘住一晚,出事老朽担着!”
卫禧忙道:“说笑而已,您老莫要当真。江姑娘,请。”
系马楼终年酒香萦绕,就连厢房也浸在熏熏然的酒味里,对于好酒的人是乐不思蜀的一桩美事,对于五感灵敏的江盈朝就算是一场折磨了。
她深吸口气,那满屋的陈酿香气便一股脑挤进肺里,江盈朝侧头看大开的一侧窗户,寻思道:“今夜一丝风都没有么?”
她生无可恋地吐出气来,只觉自己成了一只被捆住的醉蟹。
夜长梦多,无事可干,江盈朝被酒熏的睡不着,干脆躺在榻上胡思乱想起来。
也不知道江满熙醒来会如何伤心自己不告而别。
其实姐弟已经就江盈朝安危一事吵过多次,江盈朝知自己从小树敌颇多,玄机盟背靠朝廷更是几乎成为江湖的活靶子,但她必须将刀剑一次次举起——那是她与江满熙的活路。
唯一一次,江盈朝不防暗算,重伤几乎丧命。谢明鹤带医披星戴月赶来,江盈朝睁眼便看到江满熙在自己床边,两眼哭肿成了核桃,心难得软下来,摸了摸弟弟的头。
江满熙懵懂抬头,见姐姐一身旧伤新伤,犹自颤颤巍巍安抚自己,“嗷”一声嚎啕起来:“我要救姐姐!”
现在他一身医术,便是从谢明鹤那儿学来的。
那是他学得最认真的一次。
江盈朝被酒香扰的头疼,翻了个身,又想起今早梁颉哭肿的眼睛。
梁颉也尚未托付,郑勤态度大概暧昧。
要将梁颉托付给郑勤么?
她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郑勤即便不将梁颉供出来,恐怕周弗与冯赫让也会闻着味而来,到时牵扯的就不仅是郑家,还有玄机盟。
郑勤来过,但并未带走梁颉,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梁颉跟他走,那便是梁颉的主意,与他郑家一概无关;不跟他走,那便是玄机盟擅自留人,更把郑家撇的一干二净。
梁颉虽拜她为师,但终究只是为了自保,不像……他。
奇怪,他是谁?好像叫谢……谢什么?
酒香如活物般越发浓稠,跃跃欲试地往她脑袋钻去,江盈朝睁不开眼,心中却反常地警觉起来。
明明方才一楼尚且有风,怎么二楼偏偏无风?
除非,窗外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酒香伴凌厉刀风“刺啦”一声捅破另一侧的窗户白纸,江盈朝脑袋虽昏昏沉沉,却眼疾手快地抽出棠溪勉强挡下一招。
怎么刚走一个伽蓝血剑,又来一个窗后藏人?!
江盈朝这次觉得该换她请三炷香驱驱邪了——江满熙的嘴仿佛开了光,她这还没算出京城,一天倒被人盯上了两次!
来人似乎并不擅长刀法,但力大无比。江盈朝被酒香险些蒙晕过去,手腕尚且无力,棠溪被那人隔窗压制,眼望要朝她心口刺来,江盈朝情急之下鬼使神差望向窗户——那里破了个洞。
风吹酒醒,她一手执剑死死扛住,一手艰难缓慢地伸向窗棂,猛得一拉,只见糊光纸彻底撕开成了大洞,条木也被劈得稀碎。
江盈朝脑袋这才清醒大半,隔着洞与刺客对望,愕然道:“陈归?!”
那刺客抬起黑漆漆的一双细眼,闻言将嘴咧道极致,露出非人的血红大口,鬼上身般森然道:“江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