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这两天放学没和陈鑫一起回去。
阿三告诉他,学生会的几个人正为了主席的位置明争暗斗,陈鑫可能会被揪小辫子。他觉得挺无聊的,本想埋怨陈鑫当一堆破干部有什么用,不过那毕竟是他的选择,自己能做的就是尽量给他减少麻烦罢了。他开始刻意减少与陈鑫的接触,而陈鑫似乎也乐得如此,一下课就往外跑,不知道在忙点什么。有时候两人在学校一天也不上说上几句话。
他又恢复了每天中午买点包子烧卖坐一旁吃的午餐习惯。没有陈鑫的自行车带着,这片白月光是寸步难移。
回到家打开底楼的木门,看到二楼大妈妈在烧菜,他喊了一声“大妈妈好。”
今天大妈妈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周洋觉得奇怪,正欲上楼,大妈妈突然伸手悄悄地拉住了他,低声关照:“洋洋,你进房间乖点,你妈妈刚刚闹脾气。”
他心里一凉:“好。谢谢大妈妈。”
慢慢地走上狭窄的楼梯,老旧的木结构楼梯间嘎吱作响。楼里静悄悄的,周洋推开房间门,一时间呆住了。
家里一片狼藉,床单枕头掉在地上,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家里唯一的一盆花已经被打碎土散了一地,电话机也被砸烂了,他妈坐在地上应该是已经哭过了一场。
怎么了这是?他跨进房门准备开口安慰,无意间扫到一张蓝色的纸片令他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脑内瞬间一片空白:那是他去昆山的火车票票根。
被发现了。
周洋这下也没什么可安慰的,只能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这次惹他妈发病的是自己。她会怎么对我?周洋觉得自己呼吸加快肌肉在颤抖,母亲的这种沉默最令他恐惧,恐惧之神在冻结的空气中一点点凌迟着他的神经,令他想立刻转身逃走。他脚步微微挪动了一下,像一个信号,冒择惠再次发作了。
她拿起手边破碎的电话发狠朝周洋砸了过去,周洋不敢躲,生生挨了一下。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有什么脸回来?!给我滚!”紧接着,小花盆、泥土、枕头、桌上的笔筒……劈头盖脸地朝周洋呼啸而来。“你不是要去昆山吗?!你不是要找你爸爸吗?!去啊!怎么不去!滚!”
“一个个全都在骗我!把我哄得团团转!你周洋快滚去找你爸!从今以后别当我儿子!我们断绝关系!滚!”
周洋看到冒择惠拿起了剪刀,顿时慌张了起来:“妈!这个不要拿!你快放下!”
“你不是想气死我吗?!我死在你面前你满意了?!”
“妈!”周洋赶紧冲过去,谁料冒择惠把剪刀用力砸向周洋,“我喊你滚!”
“啊……”剪刀柄砸中了周洋的眉骨,他一下子觉得有些晕眩。还好他命大,如果是刀刃对着他,那就不只是头晕那么简单了。周洋不可思议地看向母亲:她……她竟然会用剪刀扔我?
“妈,如果我被戳瞎了怎么办?”
“别喊我妈!我说了,断绝母子关系!你马上给我滚!”
“……妈,你别说气话……我……我不是故意去昆山的。”
“是啊,我知道你老子找的你,我告诉你,他要死了!他得肺癌了!现在想到儿子了!天底下没这种好事!”
什么?!周洋瞬间被那句话钉住无法动弹。他刚认识的爸爸,马上……就要死了?
“他……得癌?”
“是啊!全死光算了!你去找他吧!滚!我喊你快滚!”
“……”
“你听不见吗?!聋了吗?!还不走吗?!”
“……好。”
周洋转身就逃出了亭子间。楼梯依旧被踩得吱呀作响,底楼的大妈妈还在烧饭。
“哎洋洋?洋洋!”
“大妈妈,妈妈叫我帮他买点保心丸。”
“哦好的。洋洋你小心点啊。”
“嗯。大妈妈再见。”
说罢他吸了吸鼻子飞一样地跑走了。
“喂,阿衡。”
“粥粥,你怎么又哭啦?”
“我没哭。我被我妈赶出来了,今晚住到你家去好吗?”
“你在哪儿?坐标给我。”
周洋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公园,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这个公园是他的避难错,每次他想逃避,公园里的长凳、野猫和玫瑰会永远为他张开怀抱。只有呆在公园的周洋是与自己相处的、最纯粹的周洋,是只用一双眼睛就能吸引住陈鑫的周洋。
九月的秋老虎让早晚温差变得剧烈,夜晚有些凉,这种温度是他最喜欢的:一丝寒冷正恰如其分地警醒你的安逸,能让你忘了所有伤感的情绪开始思考。防止过度陷入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思考,唯有不停歇的思考才能让自己不至于一次次哭到歇斯底里,像他母亲一样。周洋厌恶那副可怜的样子。
他感到一股荒诞。
在活得最无聊最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苦地追寻着幸福的秘密却终是徒劳,于沉沦之时遇上了陈鑫。陈鑫带给他的刺激令他一时间忘了去寻找如何幸福,但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的滋味倒离幸福最近。
他苦恋着老师,当老师离他遥不可及。而现在老师就站在自己视线能及之处,他的心又不再为他所占据。
他假想过无数次自己生父的模样,但终于亲眼所见之后,这个模样又将化作一抔尘土与自己天人永隔。
这是一种荒谬的情感,好像在一个突然被剥夺掉幻象与光亮的宇宙里,人是一个外人、一个放逐的异乡人[1],他站在自己生命的舞台之外看着自己演戏,冒择惠仇视又痛苦的目光,周福泉隐忍的道别,陈鑫温柔的眼神,何思衡抽完的一根又一根的烟,这些片段组成了他人生这场戏,在自己面前扭曲、舞动。这舞台是一条摇摇欲坠的烟灰,它一旦掉落,所有的水月镜花就会化成一缕青烟,统统消失不见。
目前为止,烟灰还没有掉下。
每个人都在自我安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
有谁肯回想自己的生活是在哪一年崩塌?
在这场荒诞的人生大戏中,谁都是小丑,仿佛冥冥中有个上帝,手执游戏之笔,描摹游戏之人。天上琼楼,泥犁地狱,离自己那么远,又那么近。
“粥粥,走吧,上车了。”
周洋回头,看见何思衡叼着根烟过来拉他。烟灰长长的,随着他的脚步而抖动。
“洋洋,好久不来了哦!”
进了何思衡家,他爸爸妈妈热情地迎了过来,周洋有些不好意思:“叔叔阿姨好。”
“周洋交了新朋友了,不要我们了。”何思衡在一旁边换鞋边插嘴。
“你自己交女朋友还赖在别人身上。”
何妈妈放好儿子的脏鞋,招呼周洋洗澡吃饭:“你上次穿的睡衣还在,快跟何思衡洗完以后吃饭,阿姨今天做东北菜。”
“谢谢阿姨。”
“谢什么,下次让何思衡做给咱吃。”
“我不做!我只给我老婆做。”
“瞧你这德性……”他爸开冰箱拿出了冰水和糖浆,用汽水机“噗噗”几下做了两杯柠檬汽水递给他们,“洗澡不能空腹的啊,要低血糖的,喝完了再洗。”
“谢谢爸”
“谢谢叔叔。”
何家人太热情,等周洋吃完喝完终于躺在了床上已经很晚了。“阿衡,我今晚又要十二点多睡了,作业做不完。”
“抄呗。你不是有课代表么?”何思衡躺在一边翻书,把周洋吓坏了。定睛一瞧,还是什么美术理论。
“你还在追白金啊?哎不行我要跟陈鑫打个电话。”白月光压根不操心何思衡的情感问题,他在饭桌上就想联系他课代表了。
“喂,陈鑫……”
我天,这么嗲没问题么?何思衡在一旁牙没被酸掉,赶紧合上书仔细偷听。
“嗯嗯,我没事了,我暂时住阿衡家。……你别过来了你过来有什么用?……洗过了,也吃过了,我跟他们都很熟的。……真的不骗你,我都要喊干爹干妈了……嗯……作业不想做。……嗯。你最近还好么?……哦。”偷听到一半,周洋一个回头把电话递了过来,“陈鑫要跟你讲话。”
“喂?课代表?哎你好你好。……很好的,没事的。我跟他那么多年交情了都……行吧行吧,挂了啊。”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哎粥,你那课代表怎么这么烦人?”
周洋躺在一边出神:“你说要不要打电话问问我妈怎么样了?”
“我妈会跟你妈说的,你放心把。”
“谢谢你,阿衡。”
“客气什么,多大点事儿。”何思衡又打开他的那本高深的美术理论研究,研究到一半假模假样地学周洋晃脑袋发嗲:“作业不想做。”
“……”
“喂~陈鑫啊。”
“够了啊!”周洋被臊得慌,“真有那么恶心?”
“太恶心了。”
“我大概喜欢上他了。”
“啥?!”
何思衡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这简直是天大奇闻。“你不是喜欢你数学老师么?”
“不喜欢他了,我现在喜欢陈鑫了。”
“哎我说周洋,你能不能给个准?”
“不想跟你说这个,你不懂。”
周洋自己也烦躁得很。
原本形影不离的时候没有发现,最近跟他保持距离,他心里的寂寞开始萌动。这种寂寞比每天看不到莫老师的寂寞强烈多了。最初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习惯作祟,而后来他意识到,陈鑫也因为流言蜚语而乐得自己与他保持距离后,他没办法再刻意无视这种失落。
周洋翻了个身,看向窗外。
非常寂寞。
“阿衡,我总是恋爱不顺。”
“嗯。”
“苦恋别人。”
“嗯。”
“陈鑫大概不大会跟我继续交往了。”
“嗯……嗯?为什么?!”
“他们学生会最近好像有人事变动,我名声太难听了,陈鑫要是跟我在一起,大概会被拉下去。”
“操了,这种好学生就他妈逼事儿多。你怎么喜欢上这种人?”
“那你又为什么喜欢白金?”
“怎么又绕到我头上了?”
周洋很想跟何思衡说,别喜欢她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但想想自己,喜欢上的所有人结局都不会比何思衡好多少。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对感情的绝望会让他爱上无法终成眷属的人,这样他就能安全地躲在自己的堡垒中自欺欺人:“命运本就如此,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是他给自己营造的悲剧的快感。
他仔细回想着与陈鑫生活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但愿一星期能变成一整个时代,短短的一岁变成千年万载,它与陈鑫能在一瞬揽住无尽的欣喜[2]。
不过一切有些迟。
他总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1]法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2]英济慈《但愿一星期能变成一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