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渊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终究消失于宫墙之外,带走了密室中那一点短暂凝聚的、属于“我们”的共识与暖意,也仿佛抽走了禾畹身上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与……某种难以言明的缓冲。
揽月轩内,再次只剩下她与陆殷。
不,此刻,在她的认知里,是沈鹤纤(禾畹)与皇帝,或者说,是禾畹与陆殷。身份的叠加与错位,在顾凌渊离开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方才在顾凌渊面前,那份因重逢和共同目标而暂时压下的、横亘在她与陆殷之间的复杂过往与现实鸿沟,此刻再无遮掩,**裸地摊开在两人之间。
陆殷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倒了温水,走到榻边,想喂她喝下。他的动作自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仿佛还是那个在大学校园里,会默默帮她占座、在她生病时送来药品的男友陆殷。
然而,当他靠近,那属于皇帝的的清冽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时,禾畹却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伸手接过了杯盏,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多谢”
陆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收回。他看着她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温水,侧脸在宫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和疏离,那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像一根细密的针,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密室里因顾凌渊在场而暂时被忽略的尴尬与局促,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回,弥漫在两人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里。他们拥有着这个时空最深的秘密,是彼此唯一的“同类”,按理说应该是最亲密无间的盟友。可那些前尘往事,那些阴差阳错,那些她独自承受的绝望与挣扎,以及他如今这至高无上却同样身不由己的身份,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沟壑,让她不知该如何与他单独相处。
她只想回家。
这个念头,在经历了沈府的禁锢、数次濒死的绝望、深宫的倾轧,以及如今这诡异的重逢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和强烈。至于她和陆殷之间那段早已结束在现代社会的恋情,那些年少时的爱恨嗔痴,在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洪流之后,早已被冲刷得褪了颜色,变得模糊而……不再重要。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的专注或忽视而心绪起伏的禾畹,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恣意挥洒青春、规划未来的陆殷。他们是两个被困在古老躯壳里的、急于寻找归途的迷途者。仅此而已。
沉默在持续,只有更漏滴答,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落下的秋雨声,敲打着梧桐枯叶,更添几分萧瑟。
禾畹放下杯盏,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坐在榻边绣墩上的陆殷,语气是她刻意调整过的、尽可能的客气与理智,如同在商讨一个合作项目:
“陆殷,”她省去了陛下的称呼,用了名字,试图拉回到“同伴”的定位,但疏离感并未减少,“既然顾师兄已经出宫去寻找线索,我们在宫内,也需要努力,而且,我们身份尴尬,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相处方式。”
陆殷看着她,心脏因她那过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谈判意味的语气而缓缓下沉。他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禾畹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冷静:“我的腿伤需要时间恢复,暂时也做不了什么。我想……等我伤势好些,能否请你……将我安置到一处偏远些的宫殿?不必奢华,只需清净,不缺衣食,不阻碍我宫内行走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为了打消他可能的疑虑,“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我会好好活着。我们……我们只需要在必要时沟通线索,合作找到回家的路,就可以了。”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划清界限,减少接触,只保留最核心的“合作”关系。至于他作为皇帝要做什么,要平衡前朝后宫,要应对那些她无法想象的政治漩涡……她毫不关心,也无意介入。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磨在陆殷的心上。几年了……从她当年在实验室外,顶着夜风,用同样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出“陆殷,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未来的规划不一致,到此为止对彼此都好”开始,到如今,在这千年之前的深宫,她依旧如此。
决绝,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
仿佛他们之间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些炽热的爱恋、激烈的争执、最终无奈的分手,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不舍,或者哪怕只是对于过往的一丝感慨。但没有。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对“回家”的执着,以及对他这个“合作伙伴”的、纯粹的疏离。
一股混合着伤心、挫败、以及巨大无力感的洪流,几乎要冲垮他这些时日以来,因找到她而勉强维持的镇定。他想问她,是不是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从她的世界里剥离出去?是不是在她的心里,那个“家”的定义里,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的位置?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是陆殷,在这个时代,但他也是燕珩,是这大燕朝的皇帝。如果他倒下,他就无法利用皇帝的权势寻找回家的方法,也无法保护禾畹,这些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他怕逼得太紧,会让她更加抗拒,甚至会再次将她推向危险的边缘。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绵长而哀戚。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照出翻涌的痛楚与挣扎。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关于移宫的请求,那个“好”字卡在喉咙里,如同带着倒刺,让他无法轻易吐出。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承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畹畹,我知道……你怨我,或许也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他艰难地措辞,“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拥有同一段记忆,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亲人”二字,他咬得很重。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能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身份。
“无论你怎么想…”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的提议。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重申了他的立场和底线。
禾畹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伤痛与坚持,心中并非毫无波澜。毕竟,是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但那股想要回家的执念,以及穿越后独自承受的一切,早已将她打磨得更加坚硬和……自私。她无法,也不想,再回应他这份沉甸甸的、掺杂了太多复杂因素的情感。
她避开了他过于灼人的视线,重新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却不再多言。
疏离,已成定局。
陆殷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有些裂痕,或许真的无法弥补。有些路,一旦走上岔路口,就再难交汇。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直接告诉青黛,或者……让人来找我。”他最终,也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话。
然后,他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揽月轩,将那满室的尴尬、疏离,以及她那份只想“合作回家”的冷静决绝,连同窗外无尽的秋雨,一并留在了身后。
禾畹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声里,才缓缓抬起头,望着那晃动的烛火,眼中一片空茫。
回家之路,道阻且长。
而这条路上,与故人重逢,却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