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从二哥沈明瑜处听闻市井趣闻,心中燃起寻找同伴的微弱希望后,禾畹看似平静的生活下,潜藏的焦灼与日俱增。兄长们提供的窗口虽然宝贵,但信息的筛选与获取效率极低,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她真正想要探知的核心。那种明明知道目标可能存在,却如同在浓雾中盲目摸索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一个念头,如同幽暗的水草,再次缠绕上她的心——回到最初的地方。
那个她(或者说,沈鹤纤)落水的玉潭湖心亭。
或许,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时空的裂隙?或许,在相同的的地点,以相同的方式,能够逆转那场意外的轨迹?
这个想法带着孤注一掷的诱惑力,压过了理智的警告。她向母亲沈夫人提出,想去玉潭走走,理由是“病中烦闷,想去散散心,或许……也能试着想起些什么”。她说得小心翼翼,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一丝希冀。
沈夫人看着她日渐恢复气色却依旧难掩郁色的脸庞,犹豫再三,终究不忍拒绝。她细细叮嘱了青黛并加派了得力稳重的婆子和小厮随行,务必将小姐护得周全,绝不能再有丝毫闪失。
再次来到玉潭,已是深秋。湖光山色依旧,只是层林尽染,平添了几分萧瑟。那座精致的湖心亭静静地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飞檐翘角,与周遭景致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异常。
禾畹让随从们在岸边等候,只让青黛陪着,走上了通往湖心亭的九曲回廊。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木板上,她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草木枯萎的气息,与她记忆中现代公园的人工湖截然不同。
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走到当初据说“失足”落水的位置,倚着栏杆向下望去。湖水幽深,墨绿色不见底,倒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和她自己模糊的、属于“沈鹤纤”的倒影。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空间的波动,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的秋风拂过面颊,带来远处依稀的鸟鸣。湖水平静无波,仿佛从未吞噬过任何灵魂,也从未发生过任何奇迹。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的湖心亭。所谓的“最初之地”,并不能给她任何答案。
那么……同一条河呢?
一个更疯狂、更直接的念头猛地窜了出来!既然是在护城河落水穿越而来,那么,在同一条河,甚至可能是在能量流动相似的河段再次落水,是不是就能……被“冲”回去?
这个想法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逻辑(。它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
几乎没有犹豫。
在青黛惊恐的尖叫声和婆子小厮们慌忙冲过来的身影中,禾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湖水,然后,纵身跃下!
冰冷的河水再次包裹了她,窒息感如此熟悉。这一次,她没有挣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放任自己沉沦。她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祈祷着那熟悉的扭曲与黑暗再次降临,将她带离这个时空。
然而……
意识在冰冷的河水中模糊,又在剧烈的咳嗽和胸腔的压迫感中被迫清醒。
她再次被救了上来。
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被众人七手八脚地用厚毯子裹住,拥簇着送回府中。耳边是青黛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母亲沈夫人闻讯赶来后惊怒交加的训斥与后怕的哽咽。
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灌下驱寒的汤药,身体的热度渐渐回来,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第二次了。
同样的方式,同样的结果。
她,依然在这里。
回归的物理尝试,似乎被彻底证伪。那条河,那个湖,都只是这个时空普通的一部分,并非什么时空隧道的大门。
这一次落水,虽未伤及根本,但对本就在缓慢恢复的身体无疑是一次重创。禾畹再次缠绵病榻,低烧反复,咳嗽不止。沈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沈夫人更是下了严令,绝不许她再靠近水边半步,连“汀兰水榭”庭院里那个小小的荷花池,都被临时用栅栏围了起来。
面对家人的惊惧与追问,她只能苍白着脸,用颤抖的声音,重复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苍白无力的借口:“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站在那儿,忽然就……就很害怕,脚下一滑……” 她垂下眼帘,避开母亲探究而心痛的目光,“许是……故地重游,想起了落水时的可怕,心里慌了……”
这个理由勉强被接受,但“大小姐心疾未愈,易受惊吓”的印象,更深地刻在了每个人心里。她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活动范围被进一步限制。
在被迫静养的漫长日子里,身体的虚弱让她无力再做任何激烈的尝试,但思维的活跃却达到了一个顶峰。当所有向外探索、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后,她的目光,不得不转向内部,转向那个最根本、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是“沈鹤纤”?
这一日,天气晴好,她感觉精神稍济,便让青黛扶她到梳妆台前坐下。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打磨光滑的铜镜。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仔细地,端详着镜中的容颜。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标准的鹅蛋脸,肌肤细腻,因久病而显得过分白皙。眉毛弯弯如远山含黛,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灵动娇媚的,此刻却因长期的郁结和病气,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与茫然。鼻梁秀挺,唇形小巧,颜色淡粉。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楚楚可怜。
这是一张典型的、符合这个时代审美标准的大家闺秀的脸。温婉,柔美,带着不谙世事的娇弱。与她记忆中“禾畹”那张带着学术气息、眼神明亮锐利、甚至因长期熬夜略有黑眼圈的脸,截然不同。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她的意识,会进入这具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体里?
沈鹤纤,这个女子,她原本的灵魂去了哪里?是消散了?还是……与自己对调了,去了二十一世纪,成为了“禾畹”?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那样,她的父母面对的,会是一个拥有古代灵魂的“女儿”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纯粹的、毫无缘由的意外?她的灵魂像一颗被错误投放的种子,落入了这片名为“沈鹤纤”的土壤?
她试图回忆穿越前最后的意识,除了冰冷的河水和窒息感,便是那枚……似乎在水底发出微弱嗡鸣的石头项链。那石头是关键吗?可石头已经失落在那条护城河底,在这个没有潜水技术的时代,如何找回?
如果没有媒介,没有原因,那么“回归”本身,是否也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镜中的“沈鹤纤”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也在质问着这个占据了她身体的异世来客。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禾畹。她感觉自己像一缕无依的孤魂,被困在一具精美的、却与她格格不入的皮囊里。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寻找,似乎都失去了明确的方向和意义。敌人是谁?规则是什么?出口在哪里?一概不知。
她抬手,轻轻触摸着镜中那冰凉的面颊。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无比。这具身体是真实的,这个时代是真实的,她的困境,也是真实的。
那么,“禾畹”是谁?“沈鹤纤”又是谁?
当回归的路径似乎被彻底堵死,当存在的根基都变得模糊不清,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作为“沈鹤纤”活下去,彻底融入这个时代,放弃所有关于过去的念想?还是坚守着“禾畹”的内核,在这具陌生的躯壳里,做一个永远的异乡人、一个清醒的囚徒?
镜中没有答案,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关于身份与存在的,深邃迷惘。
她久久地坐在镜前,直到夕阳西沉,暮色为镜中那张古典而哀愁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更加晦暗不明的阴影。未来的路,仿佛也陷入了同样的昏暗之中,看不到丝毫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