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又一次看着赵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夜风吹在她已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她只恍惚自己好像老了十岁。
春日里乍暖还寒,嬷嬷从后面走出,笼了件披风在太后的身上:“太后娘娘,夜里风冷,仔细着凉。”
太后摇了摇头,她身上并不冷,但心却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染秋,你说谨儿,会不会怨我?”
染秋嬷嬷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劝慰太后:“您和晋王殿下,终究是血缘上如何也斩不断的母子关系,又如何会怨您呢?”
太后叹了一口气,也都消散在风中。
赵谨自然不可能再在悦风殿留宿,他回了晋王府。
牧云、牧风侯在宫门外,一路车碾匆匆行在朱雀大街上。阔别一月,王府陈设一如往昔,仿若从没离开过。
“殿下,宫中可是有什么消息?”
赵谨言简意赅:“太后无事,皇兄怕是要对本王动手了。”
“殿下是圣上的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会?!”
赵谨没吭声,他也想知道。以往读史书,只觉得怎么会一点都不顾兄弟情谊,实在是史官乱书,过分得很。
等到真正遭遇了皇帝猜忌的时候,方才觉得在权力面前,谈感情实在是伤感情。
总之,如今已经撕破了脸,也不会怕这一星半点的威胁。
赵谨亦车马兼程,劳累异常,疲倦地说道:“牧风,今夜你去布控吧,严阵以待。”
“是!”
“牧云,你去调派人手,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
交代完二人后,赵谨揽着青萝,回了王府正院。
青萝小憩了一会儿,此时倒是神思清明。她入睡之前,恍惚听到赵谨对自己的信任,她有心想问问为何这般相信,又怕他追问到底。
她并不是一个藏得住秘密的白瓷精,还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
“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似的。”
青萝轻轻摇头,她能有什么心事?
不过是担忧被人发现她的秘密罢了,生而为妖,经历过上吊、下毒,她已经比大部分的妖经历要丰富了。
“我只是在想,你想做皇帝吗?”
除了她,恐怕还没有人想直接了当地问晋王赵谨这个问题的,但是她一向直来直去,不会虚与委蛇。
乍一问,还把赵谨问着了。
缓而又缓,他摇了摇头:“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无上尊位的,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事务繁杂,还要承担诸多责任。”
“一旦到那个位置,总觉得他就变了。”
“皇兄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他恭谨有序,疼爱我,孝顺父皇母后,与皇嫂相敬如宾。”
“谁能知道短短一年,就能面目全非呢?”
青萝轻声叹道:“怪不得戏文里常说‘人心易变’,原来是这样。”
赵谨轻笑,他以往觉得青萝遗世独立,除却辛大那个苍蝇,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她的情绪。如今倒觉得有趣,居然还关心起戏文的奥义了。
想起辛大,着实是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也不知皇帝指派他去了何处,彼时他从西郊大营再游走到圣驾之前,也着实是飞升了。
“可我不做皇帝,也不意味着皇兄这样为所欲为的人可以做皇帝。为君不仁,便不可为君。”
“譬如你的舅父,为人缺德,便不可为人。”
提起已经成往事的陈观山,青萝就理解了。作为舅舅,以往起居事物,都是辛瑜照应,但却昧了柳家家产,着实可恶。
“那...你的意思是也叫他死么?”
青萝试探性地问道,如果赵谨想要皇帝死,她在皇宫借机下的瓷碎可以引爆。
如若是他想要,她也不是不能替他完成,只是下瓷碎之人与瓷碎一起碎了而已,她虽有些可惜,但也并非不愿意。
赵谨一怔,他虽不满于太后偏心皇帝,皇帝都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了,她还一味袒护。
可是人就会有感情,是人就会偏袒。他不是一直这样冷酷无情,又多疑善妒的。
他也有疼爱过弟妹,也公正处事过。
“不想。”
“他是我兄长,我无论如何,也不想他死于我之手。”
哪怕皇帝对他下过“格杀勿论”的命令,他也不是能对血亲下手之人,哪怕是软禁皇帝至此,也不会杀。
青萝松了口气,毕竟要与皇帝同归于尽的代价太大,她也只是问问,并不是非要弑君。
赵谨被她突如其来的松口气给整不会了,疑惑地问她:“怎么了?难道我对皇兄有杀心,你要替我去做。”
青萝轻轻地、肯定地点了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这一反应把赵谨逗乐了,方才陷入阴霾的心情也烟消云散了,他将青萝宠溺地揽进怀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突破重重包围刺杀高高在上的君主?你呀,还是好好照顾好自己吧。”
青萝有些不大服气,但也没有将底牌透露给赵谨的想法。
“分明在景州已经调理地差不多了,怎么在京城又这幅虚弱的样子了?看来京中真不是能久留之地,明儿天一亮,咱们就回景城。”
青萝自然乖巧地应着:“好啊,比起京中,景城要漂亮许多。”
还要瓷窑,更是她的老家。她虽然自从给阿雅公主做过一样瓷器之后,再也没有亲手做过。
但匠人一瞧王妃的手艺,纷纷来取经,她也不藏着掖着,景城匠人都十分喜爱她,短短一月,景城中瓷器大涨。
百姓甚至在城中供奉了青萝的瓷像,悄悄地称她作“瓷娘娘”。
赵谨自然是知晓这些的,他为有一个有这样能耐的王妃而自豪。在景城之中自由自在,十分自豪地同人炫耀,毕竟一城之主囊中羞涩,民生也会出问题。但富庶了之后,自然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哪怕是到封地不过一个月,也创造了不少增长。经济欣欣向荣,才能够长治久安。
比起从小到大长大的皇城来说,他也更喜欢自由自在的景城。没有那么多阴私算计,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
“你喜欢景城,那我们明天就回去。原本回来也不过是因为母后的身体抱恙,没想到真是一场鸿门宴。”
“至于母后...”
“各人自有各人的选择,她愿意如此,我也没办法。”
青萝突然感到有些悲伤,她上次觉得这样悲伤,还是连老太太过世的时候。她好像真正成为人了,有自己的悲喜,有自己的体验。
她将赵谨搂得更紧了一些,别枝常看的戏文里,便以此视作亲密。
赵谨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撒娇,还有些不适应:“怎么了?”
青萝略有些疑惑地说道:“我以为你这样会舒服一些。”
赵谨轻轻笑开,旋即将她抱得更紧,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她的发顶。
一路劳碌奔波,今夜好梦香甜。
第二日,天方才亮,赵谨与青萝二人想偷偷赶回景城。
一打开晋王府大门,就见到太后、皇帝、皇后还有辛知雨四人,都在府门口严阵以待。不知他们几位是何时到了晋王府门口,脸上都没有笑意。
见晋王夫妇一副不是很正经的装束,便能猜出二人的意图。
皇帝忙来拦着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有登基,仍旧与赵谨和睦非常。
皇后的脸色苍白,但亦陪伴在皇帝的身边。也不知皇帝怎么劝说的,皇后居然还能和他共处一处。
皇帝也是个忍耐力极强的,皇后都大不敬打了两个耳光,如此这般。二位帝后仍旧是模范一般地站在一块儿。
独辛知雨眼观鼻鼻观心,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似的,左右她能被皇帝推出来当弃子,也能出来当一枚好棋子。
“晋王殿下、王妃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大监见一群大人物不说话,只能出来率先询问。
赵谨也没有和他们绕弯子,回道:“母后既然无恙,自然是回封地景城,皇兄不是说,臣弟无召不得回京吗?还是皇兄此番前来,便是要对臣弟问责?”
“晋弟说的哪里的话?这真是羞煞皇兄了。朕只是听闻晋弟突然回京,十分想念,故而带着母后还有你皇嫂来一块儿瞧瞧你。”
青萝与赵谨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
但是昨日情形,又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问皇帝是不是被皇后扇懵了?还是问皇后是不是被皇帝药傻了?
青萝将眼神投向知雨,只见知雨不露痕迹地移开了,仿若昨天称呼她为青萝姐姐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赵谨也装作没事人一样,皮笑肉不笑地:“如今你们也瞧着了,如何?”
太后忙上去几步,更是个中高手:“谨儿,母后许久不见你,十分想念。你此次回京,便不要再回去了吧?”
这一个两个,难道都失忆了不曾?若是青萝亦无记忆,他才相信了。
可青萝的眼中亦是不可置信,便是这一群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想要粉饰太平。
“儿臣已然忤逆过了皇兄,无颜再在京城中待下去了。母后,还是让皇兄眼不见为净吧。”
太后还没有回答,皇帝急急来解释:“晋弟这话,是恼了皇兄不曾?朕和你道歉,是皇兄的不是。这不是恼你不辞而别嘛,你回来了,朕比谁都高兴。”
昨日禁军下的死命令——“格杀勿论”,犹言在耳。
此时此刻,又要演起兄友弟恭的戏码。
且昨日皇后负气出宫,连大公主和二皇子都不曾理会,此时又如何这样温柔笑着陪皇帝做戏呢?
赵谨和青萝如何都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