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中 第17章 第 17 章

殷行再一次见到父亲靖王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了。

那年楚国正闹时疫，为了怕感染疫病，娘和弟弟闭门不出，而他急不可耐地赶去王宫想和靖王见面。

靖王刚从发配地回来正要迎娶丞相女作靖王妃，新任靖王妃不允许他们母子接近靖王，而靖王忙于婚嫁也顾不上理会他们。殷行吃了几次闭门羹终于如愿见到了靖王。

那天是大婚的前一天，他和靖王在王宫，家中起了一把大火，闭门在家的娘和弟弟没能跑出来，弟弟殷在烧死了，娘被后来赶到的邻居救了，出来时容貌尽毁，嗓子也被浓烟熏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邻居作证这火不是意外烧起来的而是丞相府纵容奴仆放火杀人，可没有人相信。殷行揣着武器要找丞相女报仇，被追着他而来的靖王拦住了。

靖王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因为纵火案，靖王力压丞相府，一意孤行把他和他重度烧伤的娘亲接进了王宫。

靖王大婚吹吹打打了三天，张灯结彩的靖王府只有他守着面目全非的娘亲和弟弟的一把骨灰。

靖王说：“你不要就此消沉，还记得那个踩着你爹的脸扬名的小子吗，他和你差不多年纪，如今已是一军主帅了。要不是他，我们一家人怎么会落到今时今日的下场。儿子，你就比着这个人好好上进吧，终有一天你会踩着他扬名天下彻底洗刷今天的血泪。”

弹指一挥间，三年五年过去了。

他跟随靖王打过南唐，打过蜀国，又和汉王的军队多次较量，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和迟方成为对手之前，先因为年少和战功，和迟方隔江南北齐名。

他第一次见到迟方还是那年南唐跳出来要称帝，让各王上书称臣，引起一顿‘群殴’。南唐狂妄却并不弱，蜀国的将领在正面被打得半死，丢盔弃甲。而靖王忙于楚国内政，这场仗给他调派的人手不多。殷行选了一条西边的险路，他运气不错破了西边主城门，可南唐反应过来之后主力介入，殷行就陷入了麻烦。

他起初没什么干劲，明知道这是场‘群殴’，他这边拖得越久，别的军队就能更快直捣黄龙，可他没想到第一个坐在南唐王宫喝茶的是晋朝的迟家军。

这刺痛了殷行，殷行承认自己愿意给任何人做嫁衣，除了迟方。他疯了一样地设局反击，那场仗最终把南唐主力打得七零八碎把南唐彻底打服了的人是他。

庆功宴后，他和迟方打了个照面。

他提前想了很久的宣战词，加上他二人‘仇怨’在前，殷行觉得这次见面必定是怒目而视，谁都不相让。

见面后，迟方说：“借过。”

殷行承认自己是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迟方从他身边走过。

迟方身旁跟着的少年急得不行，“大帅，他是殷行啊，跟你齐名那个，记得不。”

迟方“哦”了一声，“是他。”迟方抓了一把头发，很是疲惫烦躁的模样，“我和南唐那老王八饶了半天舌，我现在连我自己是谁都快记不得了。你爹来了吗，有几句话我没听明白，让先生给我讲讲。”

“来了，不过你先睡一觉吧，我爹讲起课蜡烛都能熬到没油，我怕他把你活活熬死了。”那少年说。

迟方点了点头，没说话。

“殷行，”迟方忽然喊了他一声。

殷行一个激灵，猛地怒视迟方。

迟方抬手，冲他比了个‘厉害’的手势，随即和那少年离开了。

事后，父亲靖王发了一通脾气，埋怨他被区区一个赞赏迷惑心智，忘了晋国是他们南楚的敌人，也忘了迟方是他一家不幸的导火索。

娘亲又被靖王妃叫走了。

站规矩，端茶倒水都是最平常不过的磋磨。

他这几年名声越盛，靖王妃对娘亲的怨恨越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靖王妃和娘亲说，靖王早就想把他正式记名在王室族谱里，只是因为娘亲还活着，又容貌丑陋不堪为侧妃，这才耽误了他的前程。

殷行想跟娘亲说不是这样的，是靖王妃故意乱说。可他问娘亲靖王妃有没有欺负她，都跟她说了什么，娘亲则指着嗓子，不吐一言。

“那娘亲希望我怎么做？”殷行问她。

娘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用纸笔写了三个字——“好好的。”

两年后，南楚再次兴兵攻打晋朝。

这一次殷行带领的是主力军，他的对手是个老将，也是如今晋朝南境的一把手冯帅冯郭章。他和冯郭章交手几轮，占领了一处要塞。靖王大喜，派兵驰援准备乘胜把当年输掉的地盘一一拿回来。

当晚，他收到消息，娘亲突发疾病，已在弥留之际，等他回去见最后一面。

靖王要他和赶来驰援的将领做交接，然后火速赶回来。

可那将领迟迟不来，殷行好像被放在火上煎，坐立难安地等待着来接手的人，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后，他们收到消息，援兵被打散了，埋伏的南境迟家军已经切断了他们的后路，只等和冯郭章前后夹击，把他们‘包饺子’。原来冯郭章落败也是个局，而他们就是傻傻地往里面钻的傻兔子。

这一场仗殷行败得惨烈，当他带人突破包围逃回南楚时，娘亲已经停灵三日。

他的爹早已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的同胞弟弟多年前已经死了，现在他的娘亲也不在了。终于，他彻底成了孤儿。

多年前迟方袭营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家不成家。

多年后迟方又一次打碎了他的一切，他可以败，只是他想到迟方料理援军怎么会用得了三天，这三天迟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娘亲只剩最后一口气等着他，这三天迟方是不是早就明白他心如火烤却耐着性子拖死他，是不是他这边守着娘亲的尸身痛哭，迟方那边正在开庆功宴——

那一点点少年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恨意面前被烧得渣都不剩。

殷行心想，迟方休想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