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瘸着腿,速度却和小黄一样快,两条狗奔在队伍最前方,一路穿行过枝叶错乱的荒郊野道,停在一处杂草堆前,狂叫不止。
几名近卫拨开齐人高的野草,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卫长风道:沈大人,这里有个山洞!”
沈沉钟掀开染血的衣摆,跃下马背。身后跟着数百名兵卒,目光紧张地看着那个洞口。刚才在山中,他们已经碰到了两波异国刺客,经过了两场激烈的厮杀。擒下了几名活口严刑拷问后,才知道,就在这苍茫群山中,竟埋伏了两百名匈奴刺客和两百名倭国死士,他们联合起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伏击楚景晟。
大夏王朝三百年,按照历史的轨迹,它应该陈腐没落,走上下坡路了。然而它却历久弥坚,尤其这几年军中还出现了楚景晟这个冉冉升起的将星。他率领的玄甲军,在北境所向披靡,逼得呼邪单于一退再退,几乎快要守不住最宝贵的乌拉平原,那是他们的育马场,骑兵赖以为生的战马几乎都来自那里。
呼邪单于早已对这个玄甲军少帅暗恨已久。所以当倭国使者前来求援时,呼邪单于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一旦倭国被打散,下一个被收拾的就是自己了。呼邪单于毫无保留地将三万骑兵列阵于北方边境,逼迫楚景晟海上退兵。并且派出了最精锐的杀手,与倭国死士联合,埋伏在楚景晟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这个年轻人像一轮黑日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只有他死了,他们才能畅快地呼吸,肆无忌惮地撕咬大夏朝这块肥得流油的巨兽。
近卫点燃火把,先行探入山洞,沈沉钟及衍州知州、衍州驻军指挥使依次进洞。穿越狭长的走道,众人来到山洞腹部,看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匈奴刺客的尸体暗自心惊,这里不久前应该进行过一场殊死搏杀。
小白趴在一条猎犬的尸体旁边哀嚎。沈沉钟走了过去,看到小白细嗅着猎犬尖牙上的血迹,双目焦急地看着他。心神激荡下,沈沉钟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大人,你没事吧!”衍州知州连忙问。
沈沉钟摇了摇头,伸手探向猎犬的尖牙,一抹暗红的血迹粘在他的指尖。
她被咬伤了。
沈沉钟闭了闭双眼,攥着拳头站了起来。卫长风在前面叫道:“这里还有东西!”
众人赶过去,看着地上一团染血的布条,以及几颗啃剩的桃核,衍州知州道:“他们应该还活着!咱们往前追追看!”
前方隐有天光,众人一路穿行过山洞,远处斜坡下,一面辽阔的湖泊跃入眼帘。沈沉钟看着洞口地上两件被撕坏的外衫,认出其中一件是温昭阳的。他翻看了破烂的衣衫,举目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驽定道:“他们下水了。”
“下水?不会吧?”衍州知州道:“楚世子有腿伤,怎么能下水呢?”
衍州驻军指挥使沉思片刻,望着湖泊对岸的平湖驿站,目光忽然被湖面上一个若隐若现的黑点所吸引,他揉了揉双眼,不敢置信道:“你们看,湖里是不是有个人?”
沈沉钟上前一步,盯着湖面细看,就在离开此岸三分之二的湖面上,有个米粒般大小的黑点在缓慢移动。
衍州知州惊道:“确实有人!那肯定就是楚世子,船!有船吗!”
众人心头均是一沉,周遭荒山野林,哪里有船?只有平湖驿站里放着两艘小船,用作平时捕鱼捞虾使用。
如此辽阔的湖面,常人横渡已是艰难,楚景晟腿部受伤,还要带着不会水的温昭阳,万一他在湖中脱力,后果不堪设想!
“即刻出发平湖驿站!”沈沉钟咬着牙,看了一眼那个起伏的黑点,转身离去。
“楚景晟,希望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兵马大军,疾风骤雨般冲向平湖驿站,就在接近驿站的路口,迎面撞上了楚景晟的近卫兵团,这几十名近卫兵各个如嗜血猛兽一般,浑身浴血,戾气逼人。为首的校尉老姚认出了沈沉钟,马蹄未歇,只遥遥点了点头,便率先冲向驿站。
他们在另外的山头,剿灭了剩下的两波杀手,也认出了平湖上那个正在横渡的身影。一路风驰电掣,前来接应他们的少帅!
两队兵马尘烟惊吓到了正在驿站歇脚的路人。众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直奔岸口而去,不免好奇,也跟在后面,来到了平湖岸口。
岸边,一个刚上岸的高大身影,正在解开腰间紧系的布条,他**着上身,肌肉紧绷,结实有力。解开层叠缠绕的布条后,他微微侧身,将正趴在他背脊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到了怀里。男子的发丝被河水浸透,垂下一缕在那张英俊锋利的面孔前,低头望向女子的目光却是无比柔和,仿佛是在望着一轮高悬的明月。
众人目光落到他怀中女子身上,只见她脸色惨白,委顿不醒,垂下的左臂上,有一团似被野兽撕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老姚羞愧道:“少主!属下来迟!”
“无妨。”楚景晟短促回应,抱着女子起身,一步步向驿站走来,左腿上绑着的布条已是鲜血淋漓。
衍州知州已机灵地派人去叫驿站的驻站大夫。
沈沉钟突然上前,挡住了楚景晟的去路,也挡住了众人窥视的目光:“楚将军辛苦,内子就不劳将军照顾了。交给我吧。”
楚景晟锐眸打量面前这个衣袍染血,面带疲惫却又神情警惕的清俊书生,冷笑道:“沈大人既已有高枝,又何必抓着旧人不放?本世子与她有缘,不如请沈大人就此割爱!”
沈沉钟冷漠道:“楚将军,你这是要仗势欺人,夺我发妻吗?”
楚景晟身后的一众虎狼之臣当即拔刀,怒目相向。
沈沉钟背后的近卫也上前三步,两方成对峙之势。
衍州知州和驻军指挥使面面相觑,连忙隔开二人道:“两位大人,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这姑娘如此萎靡不醒,还是尽快找大夫来瞧一瞧。楚世子您腿上的伤也耽误不得了!”
楚景晟和沈沉钟看着呼吸越发孱弱的女子,神色僵住。
最终还是驻军指挥使硬着头皮,从楚景晟手中将人接过,匆匆送去了驿站的客房。
元娘挤在人堆里,看着昏迷的女子被人送走,急红了眼。昨日温昭阳引开杀手后,有近卫将他们送到了平湖驿站。元娘守在驿站大堂等消息一夜未眠,此刻看着众人将她送去医治,也不敢打扰,只默默地跟在人群之后。
一张宽厚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膀,元娘回头,看到卫长风的温和虎目:“别担心,善有善报,温夫人一定会没事的!”
元娘点了点头:“借你吉言,卫大哥。”两人跟着人流回到驿站。
房间里,驿站的驻守大夫正在给温昭阳把脉,沉吟片刻,又小心地转动她的头颅,取出毫针在几处穴位扎下,暗红的血珠一滴滴冒出来。大夫解释道:“这位姑娘头部遭到重创,有积血堆积。我已施针在相关穴位挤出部分淤血,剩下的淤血需要她自己的身体慢慢吸收了。”
“可有危险?”沈沉钟沉声问。
“大人勿慌,好在救治及时,若是再晚个半日,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只是这淤血吸收需要时间,一两天内估计醒不来,三到五天,应该没问题。万一还没醒,老夫再来瞧瞧。”
沈沉钟松下一口气。
医者告辞离去。沈沉钟坐在床边,握着温昭阳冰冰凉凉的手。他想起两个月前,在文昭殿与圣上的对话。当时赐婚平妻及状元府邸的旨意刚下,他犹豫再三,进宫请求圣上收回成命。
四十六岁的永立皇帝闻言,提笔在纸上慢慢写下他的名字,指着这三个大字道:“沈沉钟,殿试上,我一见你姓名,便心生喜爱,你可知,此名所取何意?”
沈沉钟低头恭敬道:“父亲曾与学生说过,他取这个名词,是希望学生性情沉稳,不动如钟。”
“这是其一。”永立皇帝慢慢道:“钟为警世之音器,不动时,空悬沉寂,动则震耳发聩。你父亲取这个名字,是对你寄予厚望。朕也一样。”
“朕看了你的殿试答卷,文笔锋利,胸有丘壑。看得出你是个难得的良臣贤将。一如你父。你或许不知道,你父与朕年岁相当,在那个年代也是才气纵横,进士中的翘楚,只是错娶罪臣之女,仕途坎坷,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郁郁而终。”
沈沉钟沉默不语。
永立皇帝看着他,温声道:“朕自然希望你姻缘美满,子孙满堂,但是如今的朝堂也需要一位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的孤臣。你的岳父陈悟道,太过谨慎,不是朕心里最理想的那个人。大夏王朝能延续三百年,就是因为每当车轮即将改道之时,总有孤臣独将挺身而出,拼尽全力将这辆马车推回正轨。”
“沈沉钟,朕希望你是那个人。”
沈沉钟应下了。但凡男儿哪个不想志在四方。他决意走上圣上为他准备好的那条孤臣之路。因此在南境清理盐务,扫清沉疴时,出手狠辣无情。但他没想到对温昭阳的攻击来得如此之快。
他翻开一旁温昭阳已被换下的湿衣衫,打开那枚淡粉色的钱袋,将里面被水浸泡的银票和和离文书慢慢碾碎,再将斑驳的碎纸片重新装回钱袋内,默默道:“娘子,为护你周全,我可能要做个混蛋。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不要离开我。”
他亲了亲女子的额发,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推门而去,对着门外走廊上的元娘道:“昭阳就拜托你照顾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攻击楚景晟的杀手是如何潜入大夏国土,攻击温昭阳的杀手背后主谋究竟是谁,公事,私事他都要去一一详查。
元娘点点头,看着沈沉钟冷漠离去的背影,隐约觉得他和从前那个春风拂面的年轻人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