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泉台 第2章 第 2 章

宋府后宅角落，一间小屋内。

温昭阳脱下半湿的衣衫，拉开衣柜，里面清一色都是医馆发下来的青色衣袍，她随意捡了一件套上。打了一盆热水，将冰冷的脚浸入水中，舒坦地缓了口气。

油灯晃动，少女独坐灯下，乌发随意绾起，盈盈小脸泛着白玉般的光泽，樱口琼鼻，琉璃般清透的眼眸上，一双浓密的睫毛如小扇般微微阖动。

她掏出今日刚收到的信笺，神情专注地看着纸条上的几行小字。

“入京三年，我已查实，朝堂六部未有颜姓官员，唯太子宫中，有一位侧妃姓颜。其父乃鹿山书院讲经长老。下旬我将随少将赴闵地除寇，望你料理完旧事，速来京城。”

“鹿山书院。”温昭阳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是了。

那个人应该在朝堂待不下去，去书院讲课教书才是他的归宿。毕竟曾经也是一朝榜眼。

纤纤素手打开灯罩，跳动的油灯如同舌头，瞬间将纸条卷入火焰，片刻后灯台里只剩下些许灰烬。温昭阳抬头看着窗子出神，雨点一滴滴打窗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来到锦州十二年了。烟雨江南像一场蔓延进回忆的雾气，她已经快记不清楚北境粗粒的风沙和那些面容模糊的旧人。

尽管每夜睡前她想尽办法去追忆，但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记忆像被大雨清洗过一样。

他们也从不来梦里找她，彷佛是怕吓着她，或是怕惊扰了她如今的安稳生活。

直到三年前，她刚在医馆开堂挂诊，一个浓眉大眼，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在她柜前坐下。温昭阳观他气色，龙精虎猛，纳闷道：“您看何病？”

“心病。”年轻人看着她：“你还记得淘金城吗？”

淘金城，千年古城，边关要塞。曾因发现金矿繁华数百年。随着金矿耗尽，漫天风沙下，人口急剧流失。

朝廷为使百姓守土留边，曾多次派遣政绩斐然、励精图治的官员前来，均无力败北。直到翰林院的言编修，曾经的科举榜眼，拒绝六部招揽，带着他修渠助耕的大计来到淘金城。

助耕渠挖了五年，挖出一枚狗头金。言县令亲自带着狗头金赴京都，献给陛下。天下淘金人闻风而动，四面八方涌向淘金城。

未料到匈奴铁蹄先至。常年骚扰边境的霍都单于眼馋金脉，带着数万人马踏开城门，屠杀和大火湮灭了这座千年古城。

圣上震怒，当时正处于北境练兵的楚国公，率领玄甲军夺回失地，看着满城焦尸，玄甲军从上到下怒火攻心，一连推进敌军腹地五百里，霍都仓皇而逃，北境获得了十余年的太平。

但是淘金城的千口人命再也回不来了。

有人在灰烬中发现了温昭阳，她小小一只，躲在破碎的水缸后，水缸上覆盖着残石碎瓦和焦烧的木头。她被烟火呛得晕死过去。一名即将退伍的军医将其救活后，五岁女童不言不语，只跟着老人身后不撒手。老人争得少将同意后，便带着女童一起退伍还乡，将她抚养长大。

关于血腥的一夜，温昭阳完全丢失了那段记忆，只在查询那段历史时，看到北境历计上的记载：“温校尉率三百守城兵卒，拼死抵抗，头颅被霍都割下，悬于城门，匈奴挥刀拍马长啸入城，一夜屠城千口，淘金城无一生还。”

史书寥寥几笔，对于至亲却是血海滔天。

年轻人说：“当得知淘金城除我，还活下来一个女孩后，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找你。”

“本不想打扰你如今的生活，可我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太有限，我需要你和我一起，查清楚淘金城屠杀案背后的真相。”

“什么真相？”温昭阳问他。

年轻人捏紧拳头，虎目中泪光若隐若现：“我想找到言如海，我想问问他，那枚狗头金真的是他挖出来的吗？”

温昭阳看了他半响，轻声道：“好，那咱们就去问问他。”

一道沉闷地雷音将温昭阳从回忆惊起。

永立四十六年，二月初四，立春了。

她挺直脊背，研墨提笔：“来信已收到，你可安心赴闵，我会于初夏时分抵京。”

小小宣纸，卷成一颗鞭炮大小，塞入一个特制的圆筒内。温昭阳将其放在桌上，举着油灯，走到床榻边，掀开棉被缩了进去。灌好水的汤婆子慢慢捂暖她冰冷的脚心。

初夏前，钱宋联姻应该能办好了。只是还有元娘……元娘怎么办。温昭阳正出神，门外传来敲击声，以及黄柏的声音：“温大夫，你睡了吗？少爷让我把姜汤送过来！”

“来了！”

温昭阳披了衣裳，打开房门。黄柏将一瓮放于桌上道：“还烫着呢，你慢点喝！”言罢转身欲走，又回头看一眼桌上的信盒还有一旁未干的墨迹，好奇道：“温大夫给谁写信？外地还有亲友吗？”

温昭阳翻了个白眼，直觉黄芩和黄柏总是在需要的时候犯蠢，不需要的时候精得像只猴。

“我就不能有朋友了是吧？”

黄柏挠了挠头：“我说错话了，温大夫，你喝完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房门阖上，温昭阳走到桌边，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辛辣味扑面而至。一点淡淡的满足由心而生。寒冬夜雨，有一瓮姜汤足以抚慰平生。

黄柏脚步匆匆地返回了秋实院。

“姜汤送过去了？她可睡下了？”宋慈披衣坐在床榻锦被里，见他回来随口问。

黄柏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好奇道：“少爷，温大夫不是孤儿吗？怎么外地还有亲友？”

“嗯？”宋慈看着他。

黄柏嘿嘿一笑，就知道少爷肯定有兴趣，连忙道：“我看见温大夫在写信，墨迹未干，信盒就放在桌上。我还问她了，温大夫怼了我一句，说她就不能有朋友吗？少爷，你说说，她还有什么朋友啊？”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宋慈垂眸，搅了搅碗中姜汤：“明日你想办法，将信截下来，拿给我。”

“好嘞，少爷！保证完成任务！”黄柏对着黄芩得意一笑。

黄芩默默翻了个白眼。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