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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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第二日。
今晚亦是篝火野宴,酒酣肴香,有几个世家公子少年借着酒兴,在篝火边舞剑,又有人击盏高歌。
秦翎寻了处人少的地方,才坐稳,忽然有人自来熟挤在他旁边空位,又伸手殷勤端茶壶给他添水。顺着茶壶往上看,就见方城霁笑嘻嘻咧着嘴望他,露出一颗俏皮小虎牙,“嘿嘿,嘿嘿嘿。”
秦翎端茶盏的手一顿,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
方城霁眼巴巴看着秦翎,表情带着点遮不住的小骄傲,“凌海君还记得我吗!我是昨天那个第一名!”他努力不露痕迹侧腰抬胯,以便露出那把腰刀。
秦翎故意说,“不记得了……郭家公子?于家公子?”
“是方!方城霁!”方城霁急得大声嚷嚷,又赶紧压低声音,委屈巴巴说,“凌海君明明记得我,还夸我是好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七……虚岁十八了!”
秦翎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反驳自己在台上与蒙恬的对话。不过蒙恬明明说方城霁才十六,而且隔着那么远,又人声喧嚣的,方城霁居然听见了?
看出秦翎的疑惑,方城霁骄傲说,“我听声辩位很厉害的!那些鸟兽远远的我就能听到动静,弓箭声马蹄声更是老远就能听到,我叔父说我天生就是当斥候的料!”
“顺风耳,真厉害。”秦翎真心实意夸赞。
方城霁又咧嘴笑起来。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圆润下垂,有点委屈巴巴的小狗样,可一笑起来,酒窝和虎牙让他显得意气风发,活泼又机灵。
就在此时,秦翎又感觉到一股视线。并没有什么恶意,却长久停留在他身上。他不由得四处瞧了瞧,只是夜色火光朦胧,人影重重拥挤,实在无法判断出谁在看他。
方城霁也随他目光四处瞧了瞧,疑惑,“怎么了?凌海君在找谁?”
“无事,”秦翎摇头,“看热闹罢了。”
“是很热闹!我才回咸阳不久呢!”方城霁说,“听他们都说王城有位凌海君,是如何如何的人物,今日一见,才觉得传闻不及真人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好!”
秦翎被这种小孩子直白夸赞搞得有些脸红,赶紧摆手推辞,“没有没有,不是不是……”
“真的呀!”方城霁一脸憧憬,“明儿有骑射比赛,凌海君下不下场?凌海君带我一队!咱们赢遍全场无敌手!”
秦翎摇头,“我骑射实在是拿不出手,就不去显眼了。不过方公子骑射出色,提前预祝公子夺得头彩。”
“拿不出手?!”方城霁一脸天塌了的表情,“怎么、怎么会呢,他们都说,说大梁城时,凌海君精通骑射,百尺之外,策马拉弓,那精钢大弓有一人多高!弓开如满月,一箭就把三四个敌将串成了串……”
秦翎:“………”
还好,这是传的不那么离谱的一个版本。
“其实我是近身近战。”秦翎诚恳解释,“拉弓射箭想要不脱靶,准头只有二十尺;至于骑马……我的浮云是走马。”
方城霁的天塌了又塌。
他嗫嚅半晌,给自己找补,“那、那凌海君也很厉害,除了骑射,样样精通!”他握了握拳,“明儿凌海君来观战,若是觉得我的骑射还算入眼,我可以教凌海君骑马射箭!”
秦翎:“………”
他一直以来本就不把这个当做必要技能,也没怎么特意下功夫学过——从前不论是蓬莱还是万花武学,都不把这个当主课的。现在的骑马射箭都是李信蒙恬他们教的,已经算是名师出孽徒了。
至于远程作战,天工弩.机弥补了弓箭大部分的准头,再远处,还是直接冲过去动手比较方便。
但在方城霁灼灼明亮真诚坚定的狗狗眼的注视下,没人能狠心摇头。
“有机会的话……要是有时间……下次一定?”秦翎模棱两可糊弄着。
篝火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喧嚣,是几个年轻将士正在比赛摔跤,四周人潮涌动。秦翎赶紧端起茶杯一敬,道,“方公子自便,我先去那边凑凑热闹。”
把方城霁眼巴巴的可怜表情抛在身后,秦翎穿过人群,绕了一圈,继续往人少处走。
漫步片刻,四周已无人,篝火火光也远了,秦翎驻足回头,问,“阁下一路跟着我,是有何事?”
不远处那人脚步略顿了顿,又继续跟过来。从一开始,那人没有特意隐藏脚步声,却缀得不近不远,秦翎几次拐弯都没能把他甩开。
“方才席上,阁下就一直盯着我了。”秦翎说。
他并无怯意。虽然青乌留在帐中,四周也无侍卫,但他有自信能空手打十个对面。
那人直走到近前,郑重拱手行礼,道,“实在是万分失礼。迫不得己,不得不用这种方法与凌海君单独说几句话,望凌海君海涵。”
“……是你。”看清那人的脸,秦翎微微一怔。
是昨日宴时偷窥秦翎的青年男子。他还穿着昨日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袍,眉眼在近处瞧着与嬴政更是三分相近,只是神情哀愁怯懦,冲淡了那份相似。
他的声音甚是恭敬,“鄙人嬴婴,凌海君唤我婴就好。”
秦翎听到这个名字,骤然一惊,睁大眼睛,下意识重复问道,“——嬴婴?!你就是嬴婴?”
是那个出身成谜,在胡亥死后被赵高捧成傀儡秦王,却谋划一举诛杀赵高,在位四十六天试图力挽狂澜却无可奈何的,悲剧收场的末代之君——嬴子婴吗?!
嬴婴对他的反应有些惶恐,“这……凌海君听过鄙人名字?是……是王上提起过?”
秦翎摇头,“不曾……只是从未见过其他王族公子,一时惊讶。”
嬴婴苦笑一声,“咸阳城中,几乎不曾有其他嬴氏王族了。”
这话往深处想,很有些骇人的意思,他也意识到了,赶紧转了话头,解释说,“鄙人长居外郡,秋猎特召才前来王城。王上的祖父与鄙人的祖父是异母兄弟,鄙人斗胆,称先王一声堂叔父。”
也就是说,再斗胆一点,能称嬴政一声堂兄弟。
秦翎轻轻喃喃,“原来是如此啊。”
嬴婴是嬴胡亥的三服外的堂叔伯,一般情况下绝无顺位继承王位的可能,所以嬴婴才能在秦二世胡亥的宗族屠.杀中逃过一劫,最后被赵高从漏网之鱼里挑挑拣拣选出来推上王位。
对面嬴婴犹豫片刻,下定决心开口,“这……鄙人有一个冒犯之请,还请凌海君恕罪。”
知道他是嬴婴后,秦翎态度就温和了许多,“无妨,婴公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他的态度让嬴婴有些喜出望外,又酝酿一遍措辞,道,“鄙人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求遍三川名医,也是毫无起色。听闻宫中太医院医术精湛,更有凌海君医药岐黄无所不能,故……斗胆前来求一剂方子。”
“这有何难。”秦翎干脆应下,“今日已迟,明日一早我就带几位太医去拜访公子。”
秦翎想起史书记载,嬴婴继位后,称病不出引赵高前来,一举诛杀赵高,却原来是因为本就体弱多病,才没有引起赵高怀疑。
再加上他也有过重病沉疴的经历,一时间对嬴婴更多了一层感同身受的怜惜。
谁知嬴婴听了他的话,却有些急躁似的,快速道,“不……不能等明日。求凌海君现在就前往鄙人帐中看诊!”
秦翎蹙眉不语。
这实在很像个阴谋,比如帐里埋伏了十个刀斧手,就等他进去,或者调虎离山,引开他再派刺客去暗杀嬴政……
可是这是嬴婴啊——在秦翎心里,已经是《秦始皇本纪》里能排前几名的已方好人了。
“好,那就现在。”他点了点头。去看看嬴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好,就算有什么阴谋,在绝对的武力值前,也是白搭。
保险起见,秦翎仰头向天空打了几个呼哨,夜色中传来一声短促雕啸,呼啦啦一阵风声远去了。
他看向嬴婴,面色温和平静,“走吧。还请公子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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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婴的帐篷在驻扎营地最边缘,两人步行许久才到。嬴婴亲手打起帘子,请秦翎先进。秦翎看一眼内部陈设,帐篷里用竹帘隔出内外两个空间,外面是案几箱笼等日常摆设,里间一片昏暗,隔着帘子看不清楚。
两人在案前谦让一番,最后秦翎拗不过,只得在主座坐下。
只是才坐稳,他就吓得跳了起来——倒不是有十个刀斧手冲出来了,而是嬴婴在他前面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叩拜大礼。
“这如何使得!当不起公子大礼!”秦翎慌得一把扶住嬴婴,“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力所能及的事,公子实在折煞我了!”
然而嬴婴固执跪在地上不肯起,秦翎又不敢使劲——他倒是能用力把人直接提起来,可这毕竟对面是个病人啊,万一给人提散架了怎么办。
僵持期间,嬴婴又一言不发给他磕了几个头。秦翎欲哭无泪,差点也跪下给嬴婴磕回去。
不是,他和嬴政都还没对拜过堂呢,这算什么事啊?!
秦翎捏住他的手臂使劲支撑住,坚决不让他再磕头,“你先起来,有话坐着说。”
嬴婴总算开口了,“婴愿以性命为代价,只求凌海君一诺。”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秦翎无奈,“若有其他事,我能帮的一定帮;若是看病,我已经应了——只是公子无疾,并无此需求吧。”
他刚才扶人时顺手探了探脉搏,肺热上火之类的倒是有点,顶多算个身体单薄,和体弱多病一点边都不沾。
“凌海君恕罪。”嬴婴又要往下拜,“鄙人实在无奈,出此下策,只求凌海君宽容。”
这次秦翎没手下留情,直接把人提起来推回座位,无奈道,“你总得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吧。要是什么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儿,我可不敢点头。”
嬴婴苦笑,“鄙人如履薄冰,心怀敬畏,如何敢有那些念头。”他深吸一口气,道,“请求凌海君看诊不是假话,只是病的另有其人——是拙荆,雨娘。”
他起身,从竹帘后搀扶出一名女子。那女子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瘦骨伶仃,连身上那件单薄衣裳都像是要随时压垮她似的。
两人又要往秦翎面前跪,这次秦翎眼疾手快把两人扶住,道,“公子也不体谅着病人,这一跪一起的阵势,病人哪里受得了?”好说歹说把两人劝坐下了。
秦翎把灯花拨亮些,问,“若是夫人来咸阳寻医问药,也不是什么错事,为何公子要隐瞒?”
嬴婴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凌海君有所不知。当年,嬴成蟜谋逆被诛,嬴氏宗族牵连被杀者众,剩余王孙公子皆入咸阳受饬训。我从小谨慎,故不曾牵扯进去,好歹保住一条命。只是入咸阳易,离开却难,我只能谎称病重时日不多,只愿乞骨葬于三川郡……王上允了,我这才活着离开咸阳。”
秦翎轻叹了一声。
“王上仁慈,若没有牵扯到谋逆,想来也不会赶尽杀绝。”他说,“当年就算婴公子直说,王上也会允的吧。”为何要孤注一掷做这欺君之事,反而落下把柄。
嬴婴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有许多未尽之言,最后却只是低声请罪,“……凌海君说的是,是我……当年想岔了。”
他垂眼看着案几,这才意识到还未给秦翎倒茶,忙乱取了茶具。茶水已温,茶杯又旧,嬴婴摸了摸茶壶,有些尴尬,“我、我去要些热水和杯盏……”
“不必。”秦翎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明儿我叫他们送些东西来。”
嬴婴眼睛突然亮了,安静端正坐下,等着秦翎下一句话。
秦翎一时默然。他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血河里淌出来的君王收起了带血的刀剑,只让他看到端庄自持的玉佩冕旒。
他也无法猜出,当年嬴政放过嬴婴,是一时怜悯,还是不以为意,还是当真被蒙骗。
若是旁人,他少不得会把当年真相告知嬴政,至于后续是放过还是严惩,都是嬴政的决断。
可……偏偏是嬴婴。
他知道故事的惨烈结局,所以无法对结局时还在挣扎着力挽狂澜的人生出任何苛责之意。
“我明白了。”秦翎说,“所以公子装病,并不是韬光养晦以待来日,而是谨慎避世只求活命?”
“正是。”嬴婴说,“也不敢瞒着凌海君了。我幼时长于咸阳,年少气盛,也曾得过先王一句‘聪慧过人’的夸赞,只是后来……王城纷乱,宫中争斗不止,鄙人年岁渐长,实在胆怯害怕,就开始称病避人,十四五岁时前往三川郡一个偏僻县乡,后来就在那里做个小吏混口饭吃罢了。若不是嬴成蟜被诛,王上传召入咸阳,我至死都不会再回咸阳城的。”
“那公子大费周章离开咸阳,如今为何又要听从秋猎邀请回来呢?王上此次邀请宗族参加秋猎,并无威慑或强迫之意,公子也能随时离开。”
嬴婴面色凄楚,道,“方才所说,‘求遍三川名医’……这句,也是真的。拙荆重病,这几年一直病重煎熬着,大夫说,若是不好,怕再不过二三年了……”
他握住雨娘的手,眼中隐有泪光,缓了缓,才继续道,“雨娘是三川郡人,与我少年相识,对我恩重情深;后来又因我连累,才落下病根。哪怕付出我这条命,我也得来咸阳,求医问药治好雨娘。”
雨娘紧紧抓着夫君的手,亦是泪光闪烁。
她忘不了那一天,无论远近,所有王室宗族被召入咸阳,与嬴成蟜有牵连的都被诛杀;作为警告,其余人则亲眼目睹了行刑……血从高台流下来,高高在上的王孙公主的血和平民的血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腥腻鲜红……台下,她紧紧抓着夫君的手,眼泪和冷汗一起浸透脸颊。
血腥浓烈……这就是她对咸阳的所有印象。
夫君说的幼年时居住过的恢宏繁华的王城,从此以后在她噩梦里都是血流成河的模样。
但是如今……
她偷偷抬眼看着秦翎,心里忽地生出一丝微末希望来。
嬴婴起身,躬身拜下,道,“婴年少时称病避难,是为懦弱不忠;后来为离开咸阳又称病,更是欺君之罪。如今再入咸阳,只求雨娘能够康复。婴把性命都交在凌海君手上,只求凌海君怜悯,救拙荆一命。”
说着就要跪下,雨娘也支撑着起身,要与夫君一齐跪下。
秦翎一手扶住一个,先把嬴婴按回去,又轻轻扶了雨娘坐好。他叹了口气,道,“若我把事情禀报于王上呢?”
“当年之事,从头到尾,雨娘都不知情。”嬴婴声音微微颤抖着,“若王上责罚,婴一条性命,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求凌海君美言几句,放雨娘一条生路……”
秦翎又叹了一口气,“罢了……我先看看,夫人病脉如何。”
雨娘伸出枯瘦的手腕,秦翎将手指搭了上去。指尖下脉搏微弱跳动着,旁边嬴婴小心翼翼目不转睛打量着秦翎脸色。
许久,秦翎收回手,道,“夫人前些年是否小产过?”
雨娘垂泪不语,嬴婴说道,“当年入咸阳,我们都不知道……雨娘已有了两月身孕。”
后续未说,秦翎却猜到了。
他说,“怕是在那之后,一直不曾养好,日夜惊惧忧心,血气亏损,日积月累,又添了许多其他妇症——这些我不方便看,请宫中女医来瞧瞧症状,也就能开方子了。”
嬴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这、这能治好,是不是?”
“有法子。”秦翎点头。
嬴婴与雨娘紧紧握住手,对视一眼,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庆幸。那张与嬴政三分相似的脸,褪去伪装的怯懦,竟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坚毅沉稳神色。
伉俪情深,生死不离啊……
秦翎不由得露出些羡慕赞叹神色。
等雨娘停住泪水,秦翎又提醒说,“夫人这病,能治,只是要很长时间,针灸药浴和内服都不能落下,得留在咸阳才行。”
太医院那几个女医的太素九针才学了半年,还不能算出师,需得他亲自上阵。
他本以为嬴婴会迟疑,谁知嬴婴长舒了一口气,竟像是心上大石头落了地似的,又向他郑重一拜,“多谢凌海君救命之恩!从今以后,婴这条命,就全在凌海君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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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想不到吧咱看着仙气飘飘其实是扇人巴掌的猛男近战!飞天丐帮!(不是)
ps嬴婴身份至今没有定论,相关历史记载几乎没有,全靠推论。所以我也只是写了我认为比较可能的一种。
[狗头]哎嘿!这次是真的更新!下一章马上马上,灵感超多的!谢谢大家的等待和热情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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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结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