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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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
秦翎说完这句话,管家却没有应答,神色有些犹豫。
秦翎知道管家不做无用之事,便问,“郭叔还有何事?”
管家恭敬道,“有件事得禀报主子知道。一个月多前,半夜府里进了贼人,好在仆卫们警觉,当场逮住了,清点东西也不曾丢了什么。因是王城辖区,贼人交给了京中尉。”
“居然进了贼?”秦翎略有些惊讶。咸阳王都治理森严,官员贵族府邸进了贼,实属罕见。
管家跪下请罪,“属下管理不善,竟叫府上出了这种事。请主子责罚。”
秦翎连忙把人扶起来,道,“郭叔不必自责,反正也没有损失。贼人后来如何了?”
管家低头回道,“听说那贼人还偷盗损毁了其他官员的御赐之物,收入狱司,判了死罪。”
秦翎握紧了手中青乌。
一个多月前,偷窃未遂……狱司……死罪?
秦翎闭了闭眼,眉目低垂冷如冰霜。
清晨日光惨白,树荫森森下,他的声音也轻得像一片随时消散的风,“先不必备车入宫了。拟一封讣告,再拟一封拜帖……我亲自去李廷尉府上一趟。”
这次,管家没有迟疑,“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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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廷尉终于出宫。今日是王驾回京畿后的第一个大朝会,事务甚多,李斯虽然担着廷尉的名,可因秦王赏识,甚至能与相国王绾、昌平君等重臣同议要政,前途不可估量。
然而今日下朝,这位将来的重臣却有点心事重重。马车碌碌平稳,李斯端坐车中,捏着一只青冰碎纹琉璃盏左右翻看,似在细细赏玩,又似只在随手打发时间。
车停在府门前,李斯掷了盏要下车,小厮掀开车帘飞速禀报,“大人,有客拜访……”
李斯以为又是哪个小官想巴结递投名状,正要让小厮把这不知场合的东西赶走,一抬眼却看见旁边马车上秦府的标记。
“……哟,凌海君,稀客啊。”李斯挂上笑脸,下车先往那边拱手见礼。
秦翎下了车。他穿了一身玄色,头发用墨玉簪挽着,其余通身也无甚配饰,只在光线变换时能隐隐看出领口袖口皆是繁复的玄鸟飞云暗金纹。
“李大人安。”秦翎回礼,“唐突拜访,还请见谅。不知李大人有没有时间一叙?”说着从袖中取了拜帖递过来。
拜帖一般都是提前递进去由主人决定会面时间,或者交给门房转禀主人家,秦翎这样当面递给主人的倒是少见,很有些“你必须得见我”的强硬态度。
李斯无奈,“都等在门口亲自递帖子了,我再说没时间,怕是凌海君也不信。快请进吧。”
进了府,依旧是上次的正厅。婢女上了茶点,所有人都退下,只留厅中两人对坐。
两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是温和有礼,眼神却冷静。
“凌海君随军在外数月,想来行军艰苦,却依旧风华气度如初。”李斯先开口感叹道,“乍一看,竟似昨日才分别似的。”
“为国出征,心甘情愿,何来辛苦。”秦翎说。
李斯叹服道,“大梁一战,凌海君‘仙君’之名谁人不知;那撼雷营,便说是天下第一强悍也不为过。凌海君此等尊荣功绩,便是封侯拜相也不为过啊!”
说实话,大梁的战报刚来时,什么百尺城楼斩落敌将,什么百年城墙灰飞烟灭,什么不费一兵一卒攻破大梁城,种种战果夸张至极,神仙法术也不过如此,听得李斯怀疑人生。
可随后战报不断,他的眼线也证实了这些说法,李斯失眠了整整三天。
好在那几天.朝中几乎人人精神亢奋又挂着黑眼圈,他不算最突兀那个。
秦翎平静道,“不敢称‘仙君’,不过是些末流功夫,世人误传罢了。至于撼雷营,多亏王上英明筹备、各位将军神勇指挥,我不敢居功。”
“哪里哪里,”李斯连声道,“撼雷营的玄鸟符就如同军队虎符,只要在凌海君手中,那就是凌海君说一不二呀。”
秦翎蹙眉。他很不爱说这些扯皮话,表面上夸赞吹捧,实际上暗流涌动捅刀子,若是真的信了,只怕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那些话不必再提了,之后如何自有王上定夺。”秦翎说,“李大人,我有话直说。我这次来,是想求李大人帮个忙的。”
李斯略略挑眉,有些苦恼。若是朝中那群老狐狸,彼此都是油嘴滑舌老奸巨猾,要是不想应对方的事,只怕推诿几十个来回也要叫对方开不了口。
可是秦翎一点也不按规矩来。他有事相求就登门堵人,不想扯皮就有话直说,玩不过阴谋就武力威胁,李斯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简直就是耍无赖!
李斯哼了一声,“凌海君的忙,我也配帮?”
“这件事,除了李大人,别人都不能帮忙。”秦翎说着,从袖中取了讣告,按在桌上推过去,“今日突然有一场丧礼要办,我人手不足,又不懂规矩,很有些手足无措。我想着逝者与李大人也算是故人旧识,李大人对秦律和祭仪又烂熟于心,才想请李大人帮忙主持事宜。”
李斯心头一跳,几个猜测已经纷乱涌上心头。他一边说“我怎不知与谁是旧相识”一边伸手翻开讣告。
讣告上逝者那一栏,赫然一个名字。
——韩公子,非!
李斯手一抖,差点把讣告拽破。
“这……这是韩国公子,韩非?”他惊诧道。
“韩非。”秦翎重复一遍。
“他……死了?”李斯迟疑问。
“今日凌晨逝世。现停灵于秦府。”秦翎说。
李斯长久盯着那个名字,神色晦涩变幻,又突然轻松笑起来,“哎呀……凌海君莫不是哄我!当初韩王余孽都软禁于秦,王族多数畏罪自尽,韩非也早就死于圈禁之地,怎么如今在咸阳秦府又死了一遍?怕不是凌海君在拿我消遣,捉弄人罢!”
“逝者的确是韩非。”秦翎说。他的手依旧按住讣告一端没有松开,平静道,“还请李大人念在与韩非的师兄弟旧情,帮忙操办丧仪。”
“我与他是有师兄弟情分。”李斯说,“不过之前韩国王族自裁,我就想为师弟收殓,可惜不得机会,只能遥遥祭灵……如今再次听闻悲报,只怕真情再次错付,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李斯说什么“再次”,无非是第一次时没亲眼看到尸体,第二次又怕秦翎拿旁人尸首或者空棺材骗他,始终不信韩非真的死了。只有叫他亲眼看到韩非遗体,亲手摸到韩非脉搏,才能放心。
“李大人与逝者熟稔,帮忙整理遗容,也是应当的吧。”秦翎说。
李斯微微一顿,应道,“凌海君既然如此说……那某自当尽心尽力。”
李斯按着讣告的手微微用力。这次秦翎松了手,那封讣告被李斯郑重收入袖中。
“多谢李大人施以援手。”秦翎说。
“应该的。”李斯哀戚道,“师弟落难,我没能力救下他性命也就罢了,若是连他身后事都不管不顾,那我还有何颜面面对恩师。”
秦翎默然无话。
“凌海君说韩非今日凌晨过身……”李斯试探着问,“师弟他是突发急病么?”
秦翎抬眼直视李斯眼睛,他的神情很冷,甚至有些冷酷意味在里头。不过片刻,李斯略有些不适地转开目光。
“就如你所想。”秦翎说。
李斯皱眉,“凌海君这话……我不懂了。”
“李大人懂不懂,却不是我说了算。只是如今我回来了,秦府再进贼,可就不能了。”秦翎轻轻一笑,“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如当面问清楚。”
短暂的沉默。李斯头脑里翻卷起无数预测和推算,最后问出口的,却是最直接的一句,“韩非为何而死?”
“当初我留下他,只是惜才,想他为秦所用。”秦翎坦然道,“如今他不安于秦,我自然不能留他。”
“凌海君倒是狠心,回来第一天就见了血。”李斯眼底有淡淡讥讽,“我还以为,凌海君会劝说王上选择他。”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捧他贬你的想法。”秦翎说,“你对秦国的重要性,比韩非重要百倍千倍;忠于秦国的李斯,是秦国无可替代的绝世之才。”
即使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李斯,也无法看出这句话有任何谎言的成分。他突然有些脸热——被“政敌”这样直白夸赞,一时有些不适应。
“这……凌海君谬赞了……”李斯咳了几声,强作镇定道。
“是真心话。”秦翎说,“秦国将来的路,不止于函谷关内;李廷尉将来的路,也不会止于九卿之一。”
这话很有些令人心惊血热,李斯不敢接,也不敢往深处细想。他小心翼翼左右看看,又看着秦翎,问,“凌海君这是在……”
李斯在“投诚”“拉拢”“示好”“结盟”几个词里选了半天,愣是选不出一个不那么离谱的——无论哪个词,放在他和秦翎之间都很奇怪。
“只是在表态。”秦翎说,“在你忠于嬴政之时,我就是你最坚定的盟友。”
秦翎直呼王上名讳,让李斯吓了一跳;这话的内容也很是古怪,效忠对象不是秦国,不是秦王,而是嬴政,只是嬴政。
“我自然忠于王上。”李斯立刻谨慎说。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心思。
秦翎起身告辞,不再多留。
李斯把他送出府后,取出袖中那封讣告。讣告已经被他无意识揉成了一团,浸满手上汗水,展开之后,韩非那两个字却依旧刺眼。
“来人,备车去秦府。”李斯阴沉着脸吩咐,“多带些人手……还有,拿我的令牌,把狱司最好的仵作统统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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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出了李斯府邸就往宫中去。韩非的身后事既然托付给了李斯,他就不能再插手。秦翎已经定了上卿规格,李斯为了自己名誉和世人口舌,只会督办得更加尽善尽美。
这件事……就算是如此结束了吧。
马车经过重重宫门,高耸飞檐上灯笼摇曳,在车窗白绢上投下层层光影,两侧青灰色宫墙隔绝了风声,夜色如水笼罩上来。
宫门快要下钥,禁卫们本要上前阻拦询问,看到车厢上秦府标记后,都恭敬退开。
空中盘旋的巨大黑影也从宫门上掠过,羽翼带起的风晃动了灯笼烛火。
马车直往章台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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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进殿时,殿里并无旁人,宫人通传罢就将他一路引到后殿。嬴政坐在书案后看着秦翎,神情沉稳自若,抬手示意他过去坐下。
“不论何时,大王案头总有这么多奏疏。”秦翎说着,敛袖坐在嬴政身侧。
“不是什么要紧事,慢慢处置也无妨。”嬴政道,“可用过晚膳了?”
秦翎摇头,见嬴政关切看过来,又补了一句,“不想吃。”
嬴政也不强迫他吃什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温和道,“今日早些歇着吧。”
秦翎低头看那杯茶。茶盏旁翻开一叠奏疏,最上面那个,是对王贲封赏的诏书——封通武将军,品阶进一级,赐金印紫绶,食邑加万户,另有财帛珍宝无数。
嬴政也不避他,伸手又往下翻了一叠,是对蒙恬和其他副将的封赏,再下是对朝中文臣的封赏,粮草后勤、政务代理、军报传达等人,皆是高封重赏不等。
“如此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秦翎低声感叹,“相隔不过三月余,连灭韩魏两国,秦国之势,如此磅礴浩大啊。”
“是啊。”嬴政抬眼,将目光投向章台宫墙壁上的七国地图。地图上魏韩原地已经用银线描了边,原来的地名也用金笔改成了秦郡名。
秦翎也望向那幅他亲手画的地图。
七国一统提前了十年,这样急速前进的大秦,更加势不可挡,更加锋芒毕露……
却也让秦翎开始不安了。
秦翎端起茶杯饮尽。暖流流过肺腑,胸口也舒缓了些。他深吸一口气,说,“臣府上有一场丧礼要办。”
嬴政听了,并没有什么惊诧表情,只伸手握住秦翎手掌,慢慢翻转,十指相扣。
借着这股劲,秦翎一口气往下说,“外头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所以臣就先住在宫里一段时间吧。”
“好。”
“玄鸟符也先搁在章台宫保管吧。不过,对外依旧说撼雷是臣负责就好。”
“好。”
“工坊事务已经有了完善章程,臣就暂且卸下工坊职责了。”
“好。”
“臣住在长翊宫,实情如何……旁人迟早都会发现的。到时候,臣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无妨。”
“………”
“一切有寡人在呢。”
秦翎抬眼,那双从来清澈明净的眸子里,难得有一丝迷茫无措,“……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嬴政将秦翎轻轻揽进怀里,遮住了他的双眼。沉水香郁郁氤氲,烛火摇曳光线被广袖上的玄鸟图腾朦胧隔绝,在熟悉的气息中,秦翎渐渐闭上了眼睛。
“……翎卿只是走得太快了。且停下来,安心歇一阵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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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
韩非丧仪一切都从秦国上卿最高规格,大到棺椁墓地,小到蜡烛茶水,外到灵堂祭文,内到殓衣收尸,李斯不肯经他人手,亲自一一确认过才罢。
人人都赞他师门情义深重,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几位经验最深的老仵作都断定这尸体绝无易容和假死的可能性、就是死透了的韩非本人时,李斯才放心掉了几滴真情实感的泪。
死了的韩师弟才是好师弟,死得透透的尸首才能让人放心说一句“你要是活着就好了”。
韩非墓地选在骊山山麓一处风景秀丽的僻静地方,碑上书“韩公子非之墓”。当棺椁上最后一铲土盖上去,李斯从胸腹最深处叹了一口浊气。
一个大问题解决了。但是随即而来的……也不知该说是更大的问题,还是更大的机遇。
他又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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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叹气的还有蒙毅小朋友。
他哥回来没几天,他就被他哥提着领子去给李斯赔礼道歉。李斯倒是大度,当着蒙恬的面也没说他什么坏话,还反过来劝蒙恬别和小孩子计较;可他哥当面客气有礼,回来就重拳出击,一点不客气的把他屁股抽了个肿,就算有特制的金疮药,也只从俯卧七天缩短到了俯卧三天。
这三天蒙毅趴在床上气得嗷嗷叫,闹着绝食,要秦翎哥哥来给他主持公道。蒙恬一概不理,蒙毅绝食,那香喷喷的饭食按时端上来,不吃就端走,一点也不推让。
蒙毅又气又饿,恨不得扑过来把他哥吃了。他奶嬷嬷心疼他,半夜偷偷给小公子送点心,蒙恬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到底是爱之深责之切,盼着弟弟懂事,又怕他真饿坏了。
蒙毅终于能下床那天,又嚷着要去秦府找翎哥哥和“吴先生”。这次蒙恬沉默片刻,对他说,“秦翎近日在宫里,无事不要去打扰;至于那位吴先生……”
蒙毅眼巴巴看他。
蒙恬叹口气,道,“前几日已然病故。昨日,业已下葬了。”
蒙毅如遭雷殛,呆愣愣立在原地。
“是因为……是因为我干坏事了吗?”许久,蒙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害死了吴先生吗?”
“与你无关,也与所有人无关,是他自己的缘故。”蒙恬狠了狠心,说,“以后,不要再提起吴先生了。你们之间的事,不要再与外人说起了。”
蒙恬离开后,蒙毅终于扑进被子里,小声哽咽起来。
生死直击眼前,他忽然有一种朦胧又可怕的直觉——真正杀死吴先生的,是某种庞大而沉重的东西,像是肃穆宫闱里高高在上的王权一样不可忤逆;可它比王权更沉重,同时又比云雾还虚无缥缈,不可捉摸。那东西无可避免,势不可挡,他的父兄不能阻挡,翎哥哥不能阻挡,王上不能阻挡,甚至吴先生本人,也不能……不愿阻挡。
这是一场混乱的棋局,所有人都深陷其中。没有人是执棋者和旁观者,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蒙毅怔怔望着手心掌纹,眼泪慢慢干涸在眼眶里。
这一刻,他好像摆脱了过去那个稚嫩无知的自己。蒙家最娇惯天真的幼子,终于成为了真正可靠的蒙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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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翊宫。
自从卸下了工坊事务,又交还了撼雷玄鸟符,秦翎便在长翊宫深居简出起来。
八月白昼漫长,外头树上的知了在腾腾热气中声嘶力竭,长翊宫里却一丝闷热也无。十数只青花白瓷大缸分散宫殿各处,缸中一人高的冰山雕成怪石花草形状,带起凉风习习拂动珍珠纱帘。博山炉中广寒暗香清冷,于是午后小憩的靠榻也浸染了气息,沉浮在梦境之间,牵扯着人不愿清醒。
秦翎在榻上睡得并不安稳。他梦到了许多旧事,可梦境破碎混乱不堪。他梦到华清宫刺虎那夜,他淌过血色滑腻的温泉水,把刺杀目标的尸体翻过来,却露出了嬴政惨白的脸……他被惊醒,又落入另一个梦境,他被押着跪在蓬莱岛太一神宫前,门主方乾和法宗宗主一起斥责他欺师灭祖、心狠手辣逼死了韩非子,要把他废除武功,逐出师门,他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不见了……随即是在魏王宫,满身鲜血的魏王后披头散发冲过来,揪着秦翎质问道:“你说医术救人不杀人,那你亲手制药杀了人,就不配再称万花门下!”……辰极穿着天策府盔甲,骑着战马,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下一刻一支箭穿透了辰极心口……蒙恬站在漫天飞雪中,像是一座沉默的冰雕,层层鹅毛大雪落满了他的全身,很快就将他覆盖住了……咸阳宫燃起熊熊烈火,一如曾经梦中的蓬莱岛和万花谷,宫殿楼阁灰飞烟灭……无穷无尽的敌人围攻上来,同伴一个个倒下去……杀不尽,救不得……啸溟折翼坠落,青乌折断碎裂……
——“咔哒”!
一声玉碎清脆,几乎与他梦中青乌折断声同时响起,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坠入噩梦。
秦翎从榻上翻身坐起,冷汗涔涔,心如擂鼓。
入目是熟悉的长翊宫寝殿装饰,轻纱拂动白玉屏风,珍珠流苏垂帘在日光中荡漾光晕,一室静谧。
思绪慢慢恢复,他稳住心神。低头侧目看去,原来是睡前握在手里的一把白玉累金绞丝团扇,因他睡着了,玉石扇柄又细腻光滑,一时未握紧从手中滑落,“咔哒”一声磕在地上,碎成两三段。
从那天起,他几乎夜夜被这些纷乱的梦境侵扰。可他心性坚韧,几乎不会外露惊惧情绪,即使是夜夜同榻的枕边人,也未能发现他陷入噩梦。
今日若不是这把恰巧摔碎的扇子,他也能如往常一样从梦境里缓缓醒来,除了过快的激烈心跳,神色毫无异样。
有内侍进来收拾了碎片,又奉上一把新扇子,他摆摆手叫人下去了。
殿内再次寂静,秦翎倚在榻上,怔怔望着不远处剑格上的青乌发呆。
从那晚起,青乌就被收于剑格,再未展开过。
……是在害怕什么呢?
秦翎努力挽回了韩非的死,他以为他成功了;但最终,韩非子却还是如历史原轨那般死去了——甚至,死法依旧是“服毒”。
他以为他改变了结局,却依旧是殊途同归。
那么……
若是就算他救了嬴煦公主,公主依旧会因病死去呢?
若是将来大秦攻楚,就算改了主将和时间地点,也依旧如历史那般大败呢?
若是将来燕国行刺,就算千万防范,也依旧有人携匕首入殿了呢?
若是二十八年后,再精心调养身体,秦王也依旧天不假年呢?
若是以后继位者所托非人,大秦依旧二世而亡呢?
他在害怕,害怕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最终,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依旧是史上“暴秦”潦草一笔。
结局已定的惨败棋局,究竟如何走,才能逆天改命?
“……落子无悔啊。”他喃喃说。
“——悔什么?”外头忽有脚步声,嬴政边走进来边问。
秦翎站起来,还未来得及行礼,已被嬴政揽着坐回榻上。
“并无什么,只是想到了一步棋。”秦翎说。
嬴政没有追问,转了话题说,“有件事要与你说。姝华殿来你这儿问了三次不得见,都求到寡人那儿了。”他佯怒训斥道,“凌海君好大的谱!如今长翊宫的门,比章台宫还难进了?”
秦翎露出些笑意,又很快淡去了,“……臣不知怎么面对公主。”
“蒙毅已经给公主赔过罪了,他俩之间都已经毫无芥蒂了,翎卿还担心什么?”嬴政说。
秦翎不知怎么解释,最后也只好应下,“好,过几日,臣会去拜见公主的。”
“是该出门走动走动。”嬴政说,“外头可热闹得很,你府上堆了好些‘奏疏’,管家处理不了,就一齐送进来了。”
“什么‘奏疏’?”秦翎愣了。
嬴政叫人端进来一只大匣子,哗啦啦往案上一倒,几十上百封拜帖和请柬潮水一样涌出来,把秦翎案头那卷《陶公诗集》盖得严严实实。
秦翎震惊,“……臣有认识这么多人吗?!”
他抓了一沓翻看,第一个不认识,第二个没听过,第三个不知道,第四个很陌生……他迷茫看向嬴政,再次确认了一遍,“臣真的认识这么多人吗?”
嬴政被他迷茫神色逗得乐不可支,“就是因为你不认得,所以他们才急着要你认得。大军回朝后,功臣人人得了晋赏,朝臣们都好奇‘城楼单挑敌旗’的凌海君是何等人物,故人人都想来结交。”
“臣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兽。”秦翎嘟囔着,翻了一封署名“汪截”的拜帖出来,拿笔画了个大王八。
嬴政捂住额头失笑。他把案上乱七八糟的帖子归类整理,分成三摞,最多的一摞扔回箱子里,说,“这些都是些打探消息、巴结攀附、拉拢收买的,不必去。”剩下两摞各八.九封,一齐推过来,“这一沓算是中立清流之派,算是同僚正常人际往来,想去就去,就当是多认识些朋友;这一沓是与王家蒙家交好之流,你可以喊蒙恬一起去。”
“臣不能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秦翎拒绝道。
“这只是正常人际交往。”嬴政无奈说,“若是连大臣们之间聚会都不许,那也太过严苛了。”
秦翎依旧摇头,“算了,臣又不喝酒,又不会聊天,去了也没意思。”
“不想去就算了,来日方长,以后再结识也不迟。”嬴政叹了口气,把帖子都放回匣子里,“说来还有件大事。过几日就是中秋宴了,过一会让他们把你的礼服拿过来试一试——寡人已经看过了,比去年的还要漂亮些。”
“中秋宴……”秦翎迟疑片刻,“臣就不出席了吧。”
嬴政挑了挑眉,有些遗憾神色,不过并没有强求,“今年不办大宴,只有宗亲近臣赴宴,不过你若是不喜欢,那就不去了。”他想了想,说,“中秋人多乱糟糟的不爱去,那就和几个朋友们办个小宴也好。中秋前后你在宫里自己攒一个赏花宴,请王翦将军、蒙恬蒙毅他们来玩。”
“这些都……暂且缓缓吧。”秦翎说,“最近不知道怎么,倦倦地没精神,就不去扫大家的兴了。”
这次嬴政皱眉的时间有些久。他伸手贴了贴秦翎脸颊,说,“整日闷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若不是寡人还能时时过来,都要以为翎卿被人掉包了。”
秦翎勉强笑了笑。
嬴政将秦翎肩膀扳过来,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严肃正视着秦翎,问,“之前那件事,这么些日子也该想通了。若是还有疑惑,就原原本本告诉寡人,不要一个人闷着。”
秦翎眼神避无可避,只能垂眼盯着嬴政手心掌纹。
嬴政说,“也许有些事,寡人目前也无法解决。但是再难的事,寡人也不想翎卿一个人承受。”
秦翎抬眼与嬴政对视。嬴政的双眸幽黑沉静,深邃如东海归墟之渊。
他像是被蛊惑似的,喃喃开口,“臣在想……”
“在想什么?”
“臣做的一切,是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是不是,无能为力,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殿内的广寒香此刻突然显得有些突兀了,气息萦绕着两人,冷而疏离。
片刻的静默后,嬴政缓缓叹了一口气,神色居然有些释然似的,轻轻捏了捏秦翎脸颊。
秦翎疑惑望向他。
“不要那么想,你已经改变了很多。”嬴政语气平静低和,“若不是当初你提出要见韩非,韩非可能会和那群韩国王族一样幽禁而死,也可能会被李斯悄无声息处理掉,更可能会在牢狱中屈辱痛苦毫无希望的死去,死后曝尸荒野也不可知。但是你给了他尊严,最后,他死的时候,不再有痛苦和屈辱,而是作为韩国王族,殉国而死;他的文章和思想,不会被埋没。他一定是明白这一点的——寡人猜测,他最后并无什么怨怼之言,甚至,或许还向你道谢了吧?”
秦翎眼睛一酸,无声点头。
嬴政微微笑起来。
“臣好像……明白了些。”秦翎说。
“近几日就去看看公主吧,她很惦念你。”嬴政说,“人都有生老病死。不论她长寿还是早夭,但她湖底得救那一刻的欢喜不是假的,她如今对你的思念也不是假的。”
“……是。”
“事未定论,谈何结局。”嬴政说,“纵然结局天定,但寡人以为,人力也可胜天;更何况,有时候,过程或许更比结局重要。”
“是,”秦翎说,“臣……明白了。”
“真明白了?”嬴政意有所指。
秦翎点头,“真的。”
“好了。”嬴政站了起来,“九月底还有一件大事呢,这可是你推脱不得的——骊山秋猎!”
“秋猎?”
“是啊。按理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应是年年都有,不过从前乱七八糟,也就不曾照例,去年又忙着别的,也就落了。今年大秦外有战事大胜,内有农畜丰收,也该好好显示一番了。”
秦翎起了兴致,问,“骊山围场是什么样子?”
“寡人也只在东宫时去过一次,”嬴政露出怀念神色,“天地清爽,水草丰美,山川辽阔,骊山行宫还有温泉,很是怡情养性。”生怕秦翎不肯出门,又补了一句,“猎场行宫离王宫有上百里了,寡人一去,凌海君不去也得去。”
温泉啊。秦翎想起华清宫刺杀那一夜,但那充满血腥气的画面很快淡去了,浮现出来的,是嬴政描述的美丽景色。
“好啊。”他应道,“臣想去!”
下一章预告!多人!野外!双骑!马背运动!骑乘!极速play!奔腾中的全力一射!
啊喂不要把打猎说那么奇怪啊!!!!海獭震怒!!
……万一真的奇怪起来呢。
(海獭敲敲警告.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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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潭映皓月 73瓶;寒武纪小妖 50瓶;打分:-2 29瓶;yuliia 28瓶;李白家的酒倾 20瓶;千雪飘扬、受害人咩某 14瓶;谁能不喜欢林辰呢 12瓶;笑南莺、琅华 11瓶;霜霜是尔尔哦、绿绮、虫画笙歌 10瓶;政哥的迷妹 2瓶;墨笔还魂、水色空铃、白亭、浮生若隐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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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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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