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诏书之意便是授大理寺推丞入架阁库之权,季明栾手中攥着诏书,旋即尚逢年狐疑的望向他,被弹劾仅是罚俸,此时又得诏书,即使天子重视墨卷案,但这也不像是一个推丞该有的。
待员外郎与季明栾离开之时,尚逢年仰天长叹一口气道:“今日心中甚悲啊,柳执甫执笔数载,文翰不辍,命了时竟是被灯油活活烧死的,真是可悲,可悲啊。”
闻言,季明栾回首,自那日救沈莜知尚逢年下手极狠后,他多少都要防着些,且尚逢年是得宠之臣,朝中也都对其忌惮有加。
但今日不知何故,他总觉尚逢年有话想说。
此时员外郎亦叹息着应声:“是啊,柳掌书勤恳,国丧期仍坚持留下文书,可谓是对礼部尽心尽力啊,谁承想竟走了水。”
季明栾看着二人问道:“刑部已经定了案?”
“今早定的,人是被活活烧死的,但这尸首竟无人来领。”
看着员外郎悲思,季明栾也没再多问,尚逢年也随之离去,只是离去时暗暗摇头。
尚府,周伯正一瘸一拐的向正堂走去。
“周伯,人查的如何?”
“大人,人找到了,只是……”周伯拱手,“只是柳氏妻已有些识人不清,救不活了。找到二人时,他们在大缸中浸泡着,孩子被托举在肩上,仲冬的天,数夜的浸泡折磨与煎熬,柳氏妻即使身上冻疮溃烂,口中仍喊着执甫二字。”
“那孩子呢?”
尚逢年双拳紧攥着,张齐若不是死了,他倒要把这人的心剜出来看看究竟是用何做的。
“孩子在西厢房睡下了。”
尚逢年应声点头,旋即便又出府去了。
此刻回到大理寺的季明栾正琢磨着案件,那架阁库的澄心堂纸出入登记并无问题,可那纸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季明栾端坐在那处疑思几个时辰后,天已经黑沉了,他心中苦闷,便一路走着回官舍。
“季推丞,还请留步。”一声突从巷子中来,随即见一身披大氅之人缓缓走出,“季推丞,是我,耿叵昀。”
“尚书大人?您怎会……”
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耿叵昀,季明栾要跪,可却被耿叵昀扶了衣袍。
“季推丞,老夫今日在此遇你,有失妥当。”耿叵昀敛了一把胡须,旋即笑了笑,“朝中重视避嫌之道,只是季推丞拼命小郎君的名号在外响彻,有些事怕也只有季推丞才能帮老夫。”
季明栾拱手道:“大人您言重了,只是不知何事令大人如此忧心?”
“今日推丞去礼部,老夫在廊道望见了推丞,只是公务繁忙,礼部又走水,实难抽开身。”耿叵昀定了定眸子,“而老夫要说的便是昨夜这走水之事,天子震怒,刑部来仵作查验,事后称人是烧死的,可这明明是老夫先前的猜测,老夫与柳执甫是同乡,又先其三年科考,那年老夫高中,可柳执甫却两次落榜。”
“而后他弃了科考之路,在礼部做起了书令史,这一上任便是十三载,老夫自诩才丰,可柳执甫才是八斗之才。老夫曾问他为何弃了这仕途,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让老夫不要多管。昨夜走水,守夜的察子说他听到了柳执甫在火中高喊冤难尽苍天鉴。”
“可他冤在何处,又要苍天为其鉴何事呢?”耿叵昀眸子染了红,泪光将愁思折成某人多年的不屈,“火光冲天都难以掩盖,怎能让老夫信其是被活活烧死的呢?”
“大人,您是说刑部不公?”季明栾蹙眉,“可下官手中墨卷案还未有头绪,此事下官若是应下,怕只会误了大人的事。”
“听闻季推丞今日去了架阁库查那澄心堂纸?”
季明栾应声点头。
“此事老夫本不愿提及,澄心堂纸均需记录在册,但老夫私下赠予过柳执甫,自老夫任尚书七载,一年一张。”
季明栾一惊,七张,正是那文章的数量。
若是此,那他心中疑思便都解释得通了,难怪尚逢年今日见了他便三番五次提柳执甫,莫不是他早就发现了。
“不错,就是推丞所想,若柳执甫当真有什么,老夫也当助你。”
“大人,澄心堂纸事发,您会被弹劾的。”
此言一出,只见耿叵昀大笑着道:“同窗好友死了,知己死了,心中的慰藉不在了,那身在朝中便如苦中作乐,暗夜行舟。”
“季推丞不必明白,老夫此间便是想告知季推丞,柳执甫、墨卷案、刑部许是分不开的。”
话已至此,季明栾也不再推脱,此番,言语已再难道尽,他只是望着耿叵昀离去的方向躬身行礼,久久未抬眸。
翌日一早,柳执甫的孩子醒来见不到柳氏妻,便一直在角落里垂泪,直到尚逢年和周伯看到了他。
周伯轻声安抚着:“好孩子,不哭。”
尚逢年一身墨绿立于那孩童身前,那孩童望着他,哭的更凶了。
“……”
周伯问道:“孩子,你唤什么?几岁了?”
“柳括,八岁。”柳括拭着泪,“阿伯,我娘呢?她是不是死掉了?”
周伯眸子一惊,问道:“何人告诉你的?”
“昨日我看到了。”
“柳括,你爹可曾告知过你一些重要的事情。”尚逢年缓缓俯下身来,言语间淡淡的,“务必不能忘却之事。”
“城西歪脖树下藏有一物。”
此话一出,尚逢年和周伯面面相觑,他们都震惊于一个八岁的孩童竟如此聪慧懂事,甚至一点就通。
“大人,遥想老奴当年见到您时,您也同柳括这般年纪。”
尚逢年没有再言语只是起身离开了,可此刻衣袍却猛然一紧。
“大人,能不能不要让人把我丢掉……”柳括那爬满冻疮的小手紧攥着尚逢年外袍,“外面好冷……我不想死。”
周伯欲扯开柳括的手,可那小手似是铁了心般。
“你可以去礼部寻你爹。”
柳括啜泣着:“我爹说若是有人救了我和我娘,那便说明他已经死了。”
“弱者不配活着。”
话落,尚逢年便断然离开了,周伯本想慰藉几句,可柳括竟没有再哭。
待尚逢年来到城西树林深处的那颗歪脖树下,只见此处雾气缭绕,确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他将那久冻的泥土挖开,那之下深埋着一破旧陶罐,尚逢年打开来,里面竟是两封密信和几份誊稿。
一封是柳执甫的信,一封是张齐的密信,而那几份誊稿已然泛黄,看着像是科举誊录的,这字迹也好生眼熟,不过墨卷案下的学子还未省试,柳执甫为何会藏匿这科举誊稿。
尚逢年将那两封密信拆开,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张齐抓其妻儿的狂妄和胁迫,而另一份则是令尚逢年眸底震颤。
“翰林学士郑怀璞以吾命威慑,此间趁国丧构陷礼部学子,只为其掩盖江南科场卖题案。”
江南科场卖题……郑怀璞……难怪方才看这字迹竟如此熟悉。
郑怀璞和尚逢年二人是忘年交,可郑怀璞淡泊名利,常年为寒门学子鸣不平,但为何会卖题敛财……
此间他曾在档案库看过柳执甫的生平,科举落第后为书令史数载,而此刻,他才明白柳执甫在火光中高喊的那句冤难尽苍天鉴原是郑怀璞之过,也更是上诉无门。
半个时辰后尚逢年将那处重新埋好铺平,他此刻要做的便是在季明栾知晓此事前去见郑怀璞。
尚逢年离开的这几个时辰,傅青从府外回来,一入府,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只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直到一个孩童从柴房出来。
“嚯嚯嚯……”傅青接连退去,他以为自己得了癔症,“不是……你是谁家孩童?怎会在此?”
被站在院子里的傅青一吓,柳括手中的柴禾散落一地,他望着傅青腰间的剑,旋即缓缓向傅青走去。
“哎哎哎……我说你别过来,大白天的竟然见鬼了,还是个小鬼……真是晦气。”
傅青抱怨着,可柳括已来到他眼前:“大哥哥,我不是鬼,我是人,是礼部书令史柳执甫的儿子,我唤柳括。”
“礼部?礼部书令史的孩子怎会在此?”
傅青边呢喃边抓着柳括的衣襟将人向外提:“去去去,走错府邸了,去找你爹去。”
言罢,傅青就要将乌头门关紧,好在此时周伯闻声出来:“傅青,别为难一个孩童。”
“周伯,他他他……”
不待傅青说完,周伯便再开了口:“他是大人案中的关键,眼下他爹娘都死了,把他关在府外他会冻死的。”
“一个孩童,是公子案中的关键?”傅青满眼惊诧,“公子怕不是探案被下蛊了吧。”
“傅青……怎么说大人呢?”
周伯将柳括拉了进来,旋即将乌头门关了去。
“柳括是吧?”傅青拿剑鞘指了指,“若是想待在府内,那便记住,这的老大是公子,老二便是我傅青,明白了吗?”
不待柳括应声,乌头门猛地开了。
是尚逢年。
“……”此刻几人相顾无言,傅青旋即收了剑,“傅青,找辆马车,一刻后同我出府。”
“是,公子。”
城中宣德街,翰林学士府。
“逢年,你怎得突然过来了?”郑怀璞此刻正于院内煮茶,“你我二人许久未见了,今夜定要留下畅饮。”
言罢,郑怀璞便让下人给尚逢年看座。
“怀璞兄,今日行事路过此,便想来看看。”
“逢年的鼻子还是灵,一有新茶你准会来。”郑怀璞笑着,旋即沏了两杯,“径山茶,快尝尝,今年新产的雨前茶。”
“味甘而香清,仍是江南的味道。”尚逢年垂眸品茶,“当真是山岚散尽,云雾澄明。”
“是啊,遥想当年,你我二人在江南吟诗相识,如今一晃都七载了。”郑怀璞仰天叹息,他望着眼前之人,“逢年,今日不爽快,你心中似是藏了事。”
“京中不比江南,礼法太多,束缚太多。”
此言一出,郑怀璞手中动作一滞:“是吗?我就说你心中有事,同为兄讲讲。”
“真是何事都瞒不过怀璞兄,天子令我协助国丧事宜,就在一日前,礼部书令史处走水,国丧事务繁重,如此一来,我便更为此忧心了。”
郑怀璞仍笑着问道:“礼部走水,你虽协助,但是更忧心的当是礼部之人吧。”
“是,可柳执甫死了。”
尚逢年滞杯抬眸望着郑怀璞,可那人脸上不曾有半点不妥。
“柳执甫?莫非他就是那个被烧死的官员?”
“怀璞兄怎知柳执甫是被大火烧死的?”尚逢年言语渐冷,他一字一字的说出,“而不是被人刺杀亦或是一箭封喉而亡。”
“逢年,你这话是何意?”郑怀璞神色终有一丝不悦,“逢年莫不是怀疑为兄?为兄近日抱病,虽不曾出府,但礼部一事还是有所耳闻的。”
“逢年岂敢怀疑怀璞兄?”尚逢年嘴角噙笑,“怀璞兄此言才当真是生分了。”
“何出此言,喝茶。”
郑怀璞大笑着,旋即沏了杯新茶送到口中。
“坤安二年,坤安五年,柳执甫于江南落榜,怀璞兄可还记得?”
此话一出,郑怀璞口中的茶被反呛回去,一时间狂咳不止。
随即他便令府中仆人都离了去。
“逢年,你我故交,有话不妨直说。”
尚逢年旋即从怀中掏出一角衣料,他道:“这衣料是翰林院的。”
“官道学子被刺杀,大理寺推丞仅被罚俸一年,天子的立场,怀璞兄此间怕是寝食难安吧。张齐七窍流血暴毙于家中,可是怀璞兄的手笔?”尚逢年句句紧逼,“柳执甫被一箭穿喉,刺客黑衣中竟是翰林服制,又在礼部悄无声息将人杀了,礼部定是有内应。”
郑怀璞垂笑着,他道:“逢年,后生可畏啊,可为兄老了。”
“这些事当真是你做的……”
“是。”尚逢年没想到郑怀璞竟如此果断地认下了,“江南卖题案,六届主考官都是为兄,可从未东窗事发。”
“你可知为何?”
尚逢年捏着茶杯不语,恰如当年,在郑怀璞眼中,尚逢年永远都是少年心性。
“你所知皆为密旨,先帝若未薨逝,今日你我二人都难以活下去。”
尚逢年缓缓抬眸,他眸底轻颤,轻问:“先帝……密旨。”
“为兄所为皆奉先帝密旨,江南卖题所得尽充幽关军饷。”郑怀璞轻颤着垂泪,旋即又似昔日威风重振,“寒门可弃,边关不可危。”
“你在先帝眼前是得宠之臣,你不会不懂他。”
尚逢年指尖力道渐渐消散,这一切都是为了边陲,那李韫呢?李韫可知?
“逢年,今日为兄就当没见过你,你也不曾来过,府中仆人我会处理掉。”
“怀璞兄,你要作何?”
尚逢年心中只觉不妙,郑怀璞的神情像极了幽关那些视死如归的士兵。
“承熙三十二年,我承密旨,若泄密,便随旨意而去。先帝不在了,我这忠胆也该追随着去了。”
“不可。”
尚逢年想说些什么,可唇难启,言难终。
“那些学子的仕途,我早已该以命相抵。”郑怀璞将茶一饮而尽,“逢年,你是不可多得的臣子,为兄会上疏天子,你不该只是一个史官。”
说明:此处所指的年号均为自设,坤安一共十三年,承熙一共三十三年,男女主相遇这年是新的年号景丰,景丰六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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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孤舟蓑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