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安本身正邪难分,在这个时候,他的立场更是利益为主。
谢朗此刻说话亦颇为吃力,他见人已到齐,便向宸妃点头,示意她代表他发言。
宸妃站起身来,先向龙榻上的谢朗行了一礼,而后目光转向阿秋,体谅地道:“大司乐这些时日辛苦了。我们得到司乐传来的北羌大军南下的讯息后,立刻从军队核实,结果确实无误,北羌境内正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阿照,你来说。”
她以飞凤私底下的称呼相称,便意味着将所有在场者都视作自家人。
司空照向前一步,拱手道:“据我军前锋探子发回的消息,落玉坊那女子向司乐大人说出的十万,只是北羌先锋大汗王军的数目。北羌共分五部,其余五个部落都由皇帝斛律金的兄弟监督掌管,也正向河洛一带集结,预备听命南来。”
阿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道:“斛律金竟然不只是做个姿态,为和谈施加压力,根本是决意发动灭国之战。”
她终于明白殿中氛围为何如此之沉重了。
初始听说北羌十万大军南下之时,她虽然心头凛然,亦感压力巨大,那主要是因为如今的大衍军队从未有过对阵北羌王师的经验。北羌军骁勇善战,在北方横扫中原无敌手,而南军这些年并未真有对阵虎狼之师的经历,很多时平定内乱只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便可大获全胜,缺乏了真正战场的历练。
但以人数来说,历来攻难于守,中央军建章师便有八万,以神獒营的表现来看,虽有诸般恶习,但无论如何并非不堪一击。加以大战一旦爆发,各地州郡军队也会驰来支援,大衍据长江天险,善用水师船队的话,此战并非毫无胜算,至少是胜负五五分的局面。
但斛律金不只派出了前锋十万,后手更是策动北羌全境投入战场。这意味着从二十年前渡江之战以来的和平时代,彻底终结。南北自此将全面进入战争时期。
阿秋有打一场仗两场仗甚至十场仗的心理准备,有打局部战争分输赢胜负的准备,但却绝对没有迎接北羌连绵不断,长达数年,必要将两个完整国家拖入战争泥沼的攻势的心理准备。
不止阿秋没有,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没有。
这是大衍自建立以来,所面临的史无前例的挑战和变局。
宸妃示意司空照回位,而后轻柔地道:“想必各位均清楚了,北羌此番,旨在吞并南朝疆土。不达成这个目的,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看在座诸人,虽人人面色凝重,均没有特别惊异神色,显然都已从各自渠道听说过了这个消息。
而在所有人中,阿秋特别着意观察的,却是师兄公仪休的脸色。
因为她到此刻为止,都不能确定公仪休是会站在南朝一方,还是师父万俟清所代表的北羌一方。
但公仪休脸色如常,只是褪去了以往的春风满面笑意盎然,郑重之处,正是他此刻该有的神情。
宸妃再道:“各位均为陛下此刻最信任倚重之人,有何意见,不妨直说出来。”
阿秋心中暗暗计算过,其实在场之人,前代飞凤等若皇帝谢朗的自家人,她们的态度必定是与谢朗一致,也是宸妃心里清楚的。
而本代飞凤,裴萸的意见等若穆华英的意见,可以不论。樊连城的态度代表西北军,是必要纳入考量。
阿秋自己本身虽有少师传人的称号,但自烈长空代表的少师御者离开,她手下无人亦无实权,她的意见其实并不那般重要。
现在需要表态的,除了樊连城外,其实一是代表门阀世家的右相上官祐,毕竟他是南朝门阀之首上官氏的族长。他作出的决定,能代表南朝大多数高门望族的看法。
其二便是左相公仪休,他出身背景一般,背后没有豪强势力,但他可代表朝中大部分寒门士族和低级官员的看法。而若真的投入战场,也需要公仪休去联络和鼓舞这些人。
其中又以上官祐年纪最大,资格最尊。故而理应是他先发话。
但身为老臣,又是上官世家的掌舵人,上官祐却一言不发,并不像有任何话要说的样子。
公仪休位居上官祐之下,上官祐不发言,公仪休自然不会抢着答宸妃之问。
阿秋终于想明白了,此事事关重大,稍不当心便是举国覆灭,家族颠覆的结局,故上官祐不肯轻易发言。
到了此刻,阿秋心中不由得怀念起御前那位毒舌犀利的才女赵灵应。
若是她在,无论多么沉重的事情,她必会明嘲也好,暗讽也罢,毫不留情地把各人的心中所想逼出来,唇枪舌剑、开诚布公地讲明。
宸妃温和却端雅,穆华英倨傲,司空照是武将,并非能言善辩之人,唯独赵灵应,能以其妙笔生花的文采和舌战群儒的辩才,令整个文臣集团甘拜下风,甘受驱策。
阿秋怀念赵灵应,不愿见场面胶着,心中暗道:“灵应前辈,此刻就由我来代替你,发挥你当日的作用吧。但我可没有你那般舌灿莲花的本领,怕误了事,还请你在天之灵保佑我。”
此刻的情况,无论是战还是求和,都必须齐心协力上下齐心。若每个人都各怀忌惮却不说明,临阵必出纰漏。
阿秋见无人回答宸妃的提问,清了清嗓子,却不是直接回答她自己的想法,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且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她似无心地问道:“诸位,可有人知道斛律光近日在做些什么?”
在发生了碧芙馆那般的事之后,任何知道内情的人均不会主动想要到阿秋面前提起这一茬。但出人意料的,却是阿秋自己于此时提起这看似意外的闲笔。
在场中人里,首先脸色沉下去的便是上官祐。看来他也很清楚发生在上官玗琪和阿秋身上的事情。
回答这问题的仍然是司空照,因为她是对整个京城内外各色人员流动最熟悉的人,斛律光所在的驿馆更是在她的特别监视之下。
她眼中先是掠过欣赏的神色,显然是对阿秋不讳言此事的赞许,而后答道:“他仍然如初到京城时那般,以一副风度翩翩、仰慕汉学甚深的姿态拜访各大门阀、世家、官员,都是以吟诗作字会友为名,有时会盘桓到深夜,丝毫不受碧芙馆之事的影响。”
只听得这话,便可知斛律光在京城的所有动向,都在司空照的严密监视之下。
但阿秋未想到的是,斛律光在经历她的恐吓之后,心态竟然能恢复得如此之快。可见此人心理素质非凡。
上官祐脸色如黑墨一般,终于忍不住重重冷哼一声道:“此人实乃衣冠禽兽!可恨我们不能将他所为宣之于众,否则他那张风雅的人皮,将不会再在建章高门的任何世家内找到买帐的人。”
斛律光竟然企图染指百年清流世家上官门阀的明珠上官玗琪,且是以那样一种卑鄙的方式,作为族长的上官祐当真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但此事无法捅出来,因首先便会关系到上官玗琪和阿秋的名誉,掀起轩然大波之后,丢的将会是整个南朝的脸面。
裴萸狠狠地道:“横竖与北羌这一仗躲不过去,我们又何必再顾及北羌的脸面,直接将此人杀掉又如何?”
斛律光辱及的阿秋与上官玗琪与裴萸年龄相仿,地位相若,在这一辈里裴萸是脾气最火爆的那一个,也最感同身受,故有咽不下这口气之感。
但她这一问,却瞬间将众人的思路引到了一处去。连一向稳重的上官祐的眼神,也亮了一亮。
其实她这一说,极有道理。阿秋当时隐忍不发,无非顾及两国间谈判的节奏,不想于这个节骨眼上贸然杀人。但此刻既然大战迫在眉睫避无可避,又何必再顾及这些?
穆华英开口,寒气森然:“若是由廷尉的人来办,做成意外是很容易的。北羌除非到得打下建章那一日,否则也不可能亲身到我们南朝地面上来查案。”
穆华英素来心狠手辣,对敌人是出了名的残酷无情。
上官玗琪不管怎么说都是新一代飞凤卫首座,算是她的晚辈。若是给斛律光真的折在手里,连累她们飞凤卫这块招牌都要蒙羞。穆华英最是重颜面,当年连裴府出去的一个乐师黄朝安她也要为之报仇的,起杀心毫不奇怪。
上官祐怕是有生以来,发自内心地第一次这般赞同裴氏母女的意见。他才要开言赞同,阿秋却打断了他说话,沉吟道:“请问大统领,斛律光这些日子的频繁社交,你可有查到什么别的线索?他当真只为仰慕汉学诗文吗?”
司空照眼中再度露出赞赏之色,答道:“司乐大人见得极明。据我掌握的情况,他应当是在拉拢和分化我朝人心,无声无息地替北羌打下这场不动刀兵的头阵。譬如,”
她整理思路,回忆道:“他大力宣扬北羌上层是如何地仰慕儒学与汉文化,正在竭力推行文治,欲仿效我们实行州郡县三级的管理方式,也打算擢用官员和文吏来代替从前部落的落后奴隶制度。”
阿秋对于这些却并不了解,游目四顾,道:“他这些话有几成可信?”心中想的却是,若萧长安在此便好了,一问可知是否真实情形。
其实在座之人,也唯有司空照手下仍有处在北方的眼线,其余人多数生长于南朝,均未去过北羌,因此也无法回答这问题。
这时公仪休出列,拱手答道:“下官少时亦曾在河洛舅家度过一段时间,可以回答大司乐这个问题。应该说,这番话是半真半假,五五之分。”
阿秋此刻纯粹是虚心请教地道:“右相请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