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阿丽嘉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嘴唇发灰。咳嗽得厉害了,痰中还会带血。床榻前围了许多人,有的在给她拭汗,有的忙着替换手绢,各各面带焦色,手忙脚乱。
“大夫来了,快让让!”秋元呼喊一声,那些人便乌泱一下散开,将床榻空了出来。
桓千蘅只看了阿丽嘉一眼,说道:“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闲杂人等都出去。”
侍女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多嘴,纷纷低着头退了出去,只剩秋元一人还站在阿丽嘉身旁。
桓千蘅并没有将她一同赶走,把医药箱卸了下来,却没有打开。他将阿丽嘉身上盖着的棉被卷起,退至腹部,伸出二指,在她肩膀和胸前三处穴道点了一通。
效果立竿见影,阿丽嘉感到郁滞的经脉瞬间畅通,灵台清明起来,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公主,你醒了!”秋元又惊又喜,忙上去查探她的状况。阿丽嘉看着花团锦簇的床帐,眼神慢慢移至桓千蘅和凌雅之二人身上,错愕不已,挣扎着便要爬起来:“两位恩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秋元扶着她的胳膊坐起,在她身后叠了三个软枕靠着。听到阿丽嘉对两人的称呼,疑惑道:“公主,您在说什么恩公,这两位分明是来诊治您的御医。”
阿丽嘉还有些虚弱,气息不稳道:“你懂什么,这两位是在城西救下我的大侠。若不是他们,我已经没命了。”
“多谢恩公!”侍女眼色极佳,立刻跪在地上要磕头。凌雅之眼疾手快,扶起秋元,笑道:“不必了,平白受姑娘跪拜,是会折寿的。”
桓千蘅甚是无语,即使在公主面前他依旧死性不改,摆摆手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公主过誉了。公主今晚的症状,是源自我封住了你的七经八脉,导致气血凝滞。我现解开了你七经之三,症状自然缓解。”
凌雅之在旁说道:“公主殿下,恕我们两人冒昧。我们实在是有要紧事要对公主说,才扮作御医漏夜前来,公主莫怪。”
阿丽嘉礼貌一笑:“两位恩德我铭记于心,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岂敢怪罪。”
桓千蘅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侍女秋元,并没着急说话。阿丽嘉很快会意,笑道:“恩公不必介意,她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我最信任不过。”
他这才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您这次躲过一劫,实乃侥幸。据我所知,朝堂之中想要您性命之人不在少数,只怕今后还会步步惊心。”
“什么?”阿丽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是谁要我性命?”
桓千蘅避重就轻:“公主嫁给太子殿下是为太子妃,是未来大燕皇后,本应受万人敬仰。只是公主出身异国,朝堂之中有些狭隘之人并不赞同未来皇后非本国人,其中不乏官居高位者。太子和皇上虽有心看护公主,但终究难以面面俱到,因此怕会对公主不利。”
阿丽嘉和秋元对视一眼,略有些惶惶不安。对于她们而言是远嫁他国的异乡人,纵然母家乃一国王室,依旧天高皇帝远,暗算难防。阿丽嘉问道:“敢问恩公,你是如何知道的朝中秘事的?”
他低眉略思索了片刻,该如何向公主解释身份。凌雅之却代为说道:“我这位桓兄,原先是庙堂权场混迹出来的老油条,见惯了沽名钓誉勾心斗角,才隐退江湖,对于朝廷之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阿丽嘉看向桓千蘅,他在她询问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承认:“他说的不错,我的确出自官家,曾得太子殿下提拔。感念其青眼恩德,才特地冒险来提醒公主殿下一遭。”
阿丽嘉颔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能装作循王殿下的御医进来。两位恩公对我有救命之恩,说的话我自然相信。只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眼见着话题向预想的方向进展,桓千蘅环顾四周,见门窗紧闭,方低声说道:“若我有法子助公主离开大燕,且不伤大燕西凉两国和气,公主可愿一听?”
他虽计谋周全,但到底不是算无遗策。说这话时,心里也难免打鼓。凌雅之在旁听着,更是紧张,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一直往大腿上擦。
没想到,阿丽嘉闻言,眼中忽然光芒一闪,手抓住了盖在腿上的锦褥:“当真?恩公真有法子?”
桓千蘅没想到她对计划如此感兴趣,本以为她即便不回绝,也会态度保守,因而稍稍意外,说道:“公主十分想离开大燕?”
阿丽嘉黯然道:“我从来就没想要来大燕。在西凉,我承欢父母膝下,兄弟相护。闲暇时宫外策马扬鞭,射箭狩猎,好不痛快。到了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处处拘谨,步步小心。听说嫁了人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什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这不是要生生憋死我?”
西凉与中原国情大不相同,中原女子注重温婉柔顺贤良淑德,因而要遵守的规矩,受的限制多。西凉女子与男子隔阂少许多,也能逐鹿猎场,甚至为官作宰。作为在西凉从小长大的女子,初入中原自然觉得处处皆是禁锢。
阿丽嘉眼中似有波光颤动:“有哪个女儿愿意别父离母,远嫁异国呢。我甚至不知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他就变成我未来夫君了。如此草率,实难接受。更何况,你现在告诉我留在大燕有生命之忧,傻子才愿意留在此处。”
桓千蘅和凌雅之两个大男人并不能完全体会远嫁之女的心思,但对比思乡之情,或可管中窥豹,见其一斑。凌雅之随之轻叹一声:“公主为了两国安定远赴大燕,其情实在可表。”
阿丽嘉嘴角漾出一抹苦笑,身子微微向前倾:“你们刚才所说助我离开大燕的法子,是什么?”
桓千蘅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焚花丹的锦盒,仔仔细细把他所想告诉了阿丽嘉。
他许久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下午先是同凌雅之叨叨了一遭,晚上又细致地给阿丽嘉讲了一遭。说完后,他感觉嗓子灼热,似要烧起来了似的。
好在他讲完后,阿丽嘉并没有批判这是个馊主意,只沉默深思了好一会儿。她和侍女秋元用西凉话交谈了一些,桓千蘅虽听不懂,但从两人表情来判,并没有劝阻之意在里面。
她们聊了许久才渐渐停下。桓千蘅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公主可多想想。”
“不必了。”阿丽嘉从他手上抽走了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留下是死,放手一搏或可生,我没什么好想的。”
阿丽嘉拿出药丸便想吞,桓千蘅摁住她的手,说道:“现在不可。”
“为何?”阿丽嘉诧异地放下了手。
不曾想西凉的嫡公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桓千蘅道:“人死也没有死得这么快的,我不会再封住公主的经脉,箭毒会逐渐侵入五脏。公主再忍受两日,待到沉疴难治的模样时,再吃这药,方可让人信服。”
阿丽嘉把药丸放回去,盖上盒子:“对,还是恩公想得周全。”
凌雅之亦提醒道:“这焚花丹和你体内箭毒相克,一旦箭毒清除,这药就是穿肠毒药。这两日但凡有御医来为公主诊治,公主一定不要遵其医嘱,要将箭毒暂时留在体内。”
秋元仍不放心道:“公子,箭毒留在体内过久会有什么影响吗?”
桓千蘅坦然道:“会头晕呕吐,长久下去是会损伤根本。但以两日为限的话,影响轻微。”
“公主.....”秋元有些犹豫,望向阿丽嘉。
阿丽嘉微微抬手,把锦盒攥在手心:“我心意已决,就这样定了。是死是活,搏一搏才见分晓。”
凌雅之赞道:“公主果然有西凉女子潇洒果决之风,凌某佩服。”
阿丽嘉微微一笑:“两位恩公请回吧,两日后同一时间,我定服下此物。还有一事,桓恩公,你不需要将我救出棺椁。”
桓千蘅的眉毛一动:“为何?”
阿丽嘉道:“西凉王室丧葬习俗与中原并不相同,太过繁琐我便不向二位解释了。到时候我会安排好身边的人做成此事,只需二位在碧蓁宫侧门外接应我便是。”
桓千蘅站起身来,躬身一拜:“公主既有决断,我便先告辞,静待公主佳音。”
他重新背上医药箱,同看了一场热闹的凌雅之告辞离去。
马车尚停留门外,桓千蘅没有上车,而是牵起了马身上的缰绳。凌雅之不知不觉扇子又拿在了手上,忽扇忽扇个没完,低声说道:“桓兄,我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
桓千蘅拉着马,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说:“莫得意太早,这只是个开头。”
“你上哪儿去?”凌雅之见他又走上了来时的那条路。那两个被扒了衣服的倒霉蛋还倒在路旁的草丛里昏迷不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给他俩道别?”
桓千蘅将碧蓁宫的通行令塞回毒医身上,马车停回原处,却把马给解了下来。
凌雅之看着他走来走去,自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这回连“你又在做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桓千蘅摸了摸马背上油光水滑的鬃毛,说道:“做戏要做全套。他们身上才多少碎银子,这匹马值多少银子,劫匪会放着这样值钱的东西不要?”
凌雅之竟全然没有想到这层,他一边暗暗赞叹此人智谋,一边说道:“桓兄,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呀,怎么事事都能办得这么像模像样?”
“问了多少遍了,你烦不烦?”桓千蘅欲骑跨上马,却被凌雅之一把扯住袖子,没爬上去,怒目而视道,“你有病啊?”
凌雅之笑着抚平他衣袖上拽出来的褶皱,说道:“我再问一件事。”
“有屁快放。”桓千蘅把袖子抽回来,没灰也扫了两下。
凌雅之道:“你方才跟公主说,你得太子殿下提拔,入过庙堂,是不是真的?”
“我说什么你都信,你几岁啊?”他推开近乎要粘过来的凌雅之,再次翻身上马,牵住缰绳,“凌兄,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最后奉劝一句,以后少管点闲事。”
“哎——”凌雅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桓千蘅已经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骏马长嘶一声,打破夜空宁静。他飞驰出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幽深的巷道里。
春风卷过,梨花飘零。凌雅之站在风中,许久微微笑起,桃花折扇在胸前慢慢的晃着。
他对着风说:“桓兄,你属实太不了解我了,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么?”
凌雅之自认没有别的特质,唯生一身桀骜反骨。越是要从掌心滑走的流沙他越是要握住,越是狡猾逃走的猎物他越要抓住。
这些年,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