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依尔给他俩安排了个空房,坐落于许多竹舍之中,望一眼门口便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毫无私隐可言。
有人给他们拿来了两套干净衣服,与楼兰人身上的服饰一模一样,黑色的棉麻料子,绣着稀奇古怪的花纹。桓千蘅拿起来抖了抖,配饰的小串珠发出碰撞的声响。他提着衣领,掩饰不住地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神色。
“你就别挑了,不想穿便只能光着了。”凌雅之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被水泡过的亵衣解了下来,露出匀称光洁的肌肤。
桓千蘅立刻背过身子去,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春光一角:“你他娘的不知道避讳着点儿,说脱就脱?”
“脱上衣有什么好避讳的,又不是脱裤子.....”凌雅之把民族衣裳套在头上,又绕到屏风后面换上了裤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皮肤本就白皙,一身黑衣在身更显皮肤光彩熠熠,配上一把雪白折扇在手,风采卓然。桓千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奇异的民族服饰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看。
无法,只能也转到屏风后换上了衣服。出来时,凌雅之直勾勾地盯着他,从脖颈一直看到两条修长的腿,以及藏在大袖袍下腰间向内敛去的弧度,藏不住笑意道:“桓兄,你这身段可真是绝品,我都要自愧不如。”
“羡慕么?”桓千蘅的脸皮已然厚了许多,暗暗翻了个白眼,坐下来倒了杯水喝。
凌雅之低低笑了几声,想到阿丽嘉,又担忧起来:“哎,你说阿丽一个人在长老那边行不行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都以为阿丽是楼兰人,想来没有理由伤害她。”桓千蘅慢慢饮水,“等入夜后我找个机会去看看她。”
房间里有个方形的大窗,视野极好,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他放下水杯,走到窗框前坐了上去,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眼睛向窗外望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凌雅之坐在桌前,眼神落在桓千蘅身上,却没有焦距。他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桌面上“哒哒哒”地来回敲击,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估摸着傍晚时分,麦依尔来送饭,荤素皆有,配一碟烤饼,颇为丰盛。凌雅之谢过他,拿起一张饼就要咬:“折腾了一天,还真是饿了......”
“你就不怕他们在菜里下毒啊?”桓千蘅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凌雅之拿饼的手就在距离嘴巴一寸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他看看菜,再看看饼,没有任何异样:“不会吧.....”
桓千蘅依旧望着窗外:“你我是汉人,他们即便此时留我们,也不会留一辈子。若放我们走呢,难道他们会放心我们带着他们的秘密走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永远堵上我们的嘴。”
凌雅之越听越瘆得慌,连忙把饼丢下,搓了搓手:“你这防人之心也太重了。”
“都像你一样头脑简单,我恐怕早就死过八百回了。”桓千蘅的声音没有波澜,仿佛话里所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一句话又勾起了凌雅之道好奇。从长安到江田,再到如今的盘古山,他身上的谜团就像雪球一般在他心里越滚越大。桓千蘅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他师门何处,与银月宫又有什么仇怨.....一桩桩一件件让都让凌雅之深陷其中,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是抓耳挠腮地想要探寻下去。
“桓兄,你从前是在怎样的龙潭虎穴里生活过,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凌雅之不由自主地又冒出了老生常谈的问题。
桓千蘅转过头来,嘴角勾出一个带着邪气的笑:“想知道么?”
凌雅之点头如捣蒜。
“不告诉你。”桓千蘅挑了挑眉,而后转开了头。
凌雅之定定地瞪着他,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丝火气。还没有一个人是让他如此迫切想要刨根究底的,但偏偏他又难以被自己掌控。他不想说,自己更是没有办法逼问出来。
想着想着,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揪住了桓千蘅的衣领。桓千蘅没有防备,被他拽得身子微微前倾,两人几乎要脸贴脸,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桓千蘅挣了几下没挣开,微怒道:“你干什么?”
凌雅之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睫毛有几根数清楚一样。再往下看,是他雪峰似的鼻梁,带着红晕的薄唇,因为错愕而微微张开。
他盯着那张唇,突然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神经病吧你。”桓千蘅趁他走神,一把掀开他的手臂,整理了一下被揉搓成一团的衣领。凌雅之窘迫地站在原地,也忘了自己刚刚是为什么生气了,只记得自己盯着人家的嘴唇看愣这回事。他紧紧咬着牙,手指在看不见的暗处纠结地搅成一团。
桓千蘅也不知他突然犯了什么病,正当气氛尴尬,麦依尔又搬了两床被子来,放到床上,擦了擦汗道:“东西都给你们弄好了,有事儿再叫我。”
“多谢。”凌雅之回过神来,报以一笑。
麦依尔刚走到门口,又抽回脚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道:“差点就忘了问了,忙活半天,还不知道你们两人怎么称呼?”
“在下姓...姓宁,名雅之。”凌雅之诌了个名号,指着窗框上坐着的人道:“那位是.....”
桓千蘅懒得理会,没有接话。凌雅之都是死缠烂打了许久才得知了他的名字,麦依尔一来就问,定然得不到回答。凌雅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别见怪,他不太喜欢和生人说话。”
“哦。”麦依尔怪异地往窗户那里看了一眼,而后上下打量着凌雅之,眉心一皱,说道:“宁公子,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嗯?”
麦依尔挠了挠头,试探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宁芝的人?”
凌雅之一愣:“不认得。”
“打扰了。”麦依尔意料之中,点点头走了出去。凌雅之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安静地不寻常。桓千蘅有些奇怪,问道:“发什么呆?”
凌雅之转过身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微微眯着眼,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他刚刚问我认不认识宁芝。”
“所以呢?”桓千蘅不明所以。
“我娘就叫宁芝。”
房间里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半晌,桓千蘅低声道:“世上叫宁芝的人那么多,或许是巧合吧。”
“怎么可能,他说我看着眼熟,就问我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会是巧合.....”凌雅之面带迷茫,一屁股坐下,捞水壶的手捞空了好几次,才把水壶提了起来。
桓千蘅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这里的缩头王八们和你家住金陵的娘亲认识?”
“其实我娘并不是金陵人。”凌雅之捂住额头,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他们都说我娘是我爹....是凌昭从郊野荒村里捡回来的村姑,我不信,因为我娘说话有口音,虽然不重但绝不是金陵口音。但我娘到死都没有跟我说过她母家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桓千蘅留意到他对自己老爹直呼其名的言语,默然片刻,才道:“那你是说令堂是楼兰人?”
“那怎么可能,”凌雅之立即否认,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瞧我和楼兰后裔有半点相像吗?”
桓千蘅还真的将他的脸和楼兰人的脸在心里比对了一下,的确是没有相似之处。他也不太相信麦依尔随口一提的名字,就那么恰好是凌雅之的亲娘。于是说道:“你或许是真的想多了。”
先前在崖洞里险些去见了阎罗王,凌雅之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往门口走去:“不成,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
桓千蘅迅速从窗框上跳下来,身子一晃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你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这样大剌剌地过去问,他怎么会告诉你,反而还惹人怀疑。”
“我不会直接问,我试试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
桓千蘅没有放手:“你消停点吧,现在情况复杂,你能不能不要为了虚头巴脑的事节外生枝?”
“你放开我,”凌雅之用力甩开他,手已抓住了门框,“不是你娘的事,你自然不着急了!”
桓千蘅一怔,悬在半空的手蓦然垂下,眼里渐渐漫上一层冰冷。
凌雅之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分了,于是带着歉意放软了声音:“抱、抱歉,我太激动了,但是我娘死得冤枉,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告诉我,我真的必须要去问个清楚,方才能安心。”
“随你的便。”桓千蘅转身走进里屋,一个眼神也没再给他。
凌雅之望着里屋的人影,踟蹰了片刻,还是咬了咬牙打开了门。
谁知门外一个人正欲进屋,与他迎面撞了个满怀,彼此都惊了一惊。凌雅之道:“你是谁?”
那人飞快地伸出手把凌雅之推进屋,反手关上了门,撤下斗篷,露出一张带着怯色的脸——竟是麦依尔的妻子,那个举止怪异的中原女子。
“我叫莹歌。”她冲进来就拉上了窗帘,把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凌雅之看着她奇怪的举动,不由得问道:“你做什么?”
莹歌看着桌上放凉了的菜,抬起头来:“这菜你们吃过吗?”
凌雅之迷茫地摇摇头。
莹歌把桌上的饭菜推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好的饼子,放在桌上:“他们送来的东西你们一律别吃,饿了就吃这个。”
她所说的话是极为标准的中原官话,这让凌雅之更加认定她就是一个实打实的中原女子。莹歌见他迷惑,说道:“公子,别怪我唐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慢点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莹歌哀戚道:“同你们一样,我也是误入此地的汉人。他们本是要处死我,麦依尔身体有些缺陷,讨不到媳妇,就求长老把我留了下来,所以我才在此地活到今天。”
麦依尔看起来手脚齐全,至于有什么缺陷,她没有明说,只继续说道:“我日日都盼着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实在是势单力孤,他们防守又极其严格。我几次想出逃,都被抓了回来。”
她撸起袖子,纤细的手臂上全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结了痂,有的成了疤。凌雅之一看,错愕道:“他们打的?”
莹歌点点头,双眸起了一片晶莹的水雾。她放下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位公子,你们若想要出去,求求你们带我一起。我在这里孤立无援,实在是受不了了。”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一脚踹开,麦依尔带着三四个人冲了进来。莹歌惊呼一声,躲到了桌子后面。
麦依尔没有生气,声音平缓道:“阿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天色晚了,跟我回去吧。”
“不、不。”莹歌一边摇头一边倒退,撞到墙上,退无可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无助地看着猎人向她靠近。
“你要做什么?”凌雅之伸手去拦,却被麦依尔带来的三个手拿大棍的大汉挡住了去路。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出手把这三人打飞,那边麦依尔已然抓到了莹歌。
麦依尔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宁公子别见怪,她脑子有问题,经常胡言乱语,我这就带她回去。”
“不是,不是的.....”莹歌的眼泪终于从脸上滑了下来,她挣扎着,被麦依尔拖出了门,消失在门口的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