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江田时,夕阳近黄昏。江田只是个小县城,码头边上的人稀稀拉拉,没有扯着嗓子买糖葫芦的小商贩,也没有穿金戴银的富商大贾。
船一到岸,桓千蘅立刻蹦了上去,仿佛在船上多待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阿丽嘉上岸后,凌雅之给船家结了银子,晃着扇子走上码头,四下里眺望着:“这里是比长安简陋的多。”
桓千蘅一心只想找个客栈,睡他个昏天黑地。他走了两步,水里待久了,此刻站在平地上还感觉自己好像浮在水上似的,起起伏伏。一阵头晕,扶着岸边一棵大树停了下来。
阿丽嘉离他最近,看他脸色不对,问道:“千蘅哥,你还很难受啊?”
他捂着腹部,五官揪成一团:“他娘的,老子就没这么难受过。”
凌雅之二话不说就上来扶他的胳膊,桓千蘅想躲,头晕眼花的他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躲开,只好被他拉着一只手臂。刚要张嘴骂人,凌雅之一句话堵了回来:“省省力气吧,别逼我抱你走。”
被半扶半拖地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三间房,他饭也没吃就上了楼,看到整洁的床铺简直要感动地热泪盈眶,一头扎了进去,死死闭上了眼。
一觉到天明。
还在幽会周公时,房门忽然被敲响,十分有规律地“笃笃笃、笃笃笃”,伴随着凌雅之烦人的声音:“桓兄,起床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抄起枕头使劲儿砸到门上。门外的呼喊声戛然停止,本以为消停了,正欲再度入睡,凌雅之竟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穿戴齐整,白衣无尘,走到桓千蘅身边就是一阵扯胳膊晃肩膀:“桓兄,这都日上三竿了,赶紧起来。阿丽在门口等我们,要一起去采买东西。”
“滚。”桓千蘅简洁明了,扒开他的手,往墙根一挪,掀起被子直接蒙在了头上。
凌雅之心仍不死,又探了半个身子向前,试图扯被子:“别睡了,外面风景无限好,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桓千蘅从被子底下伸出一条腿,毫不留情地踹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凌雅之倒退好几步,揉着大腿肉,又气又好笑,指着床上蒙头的人,低声嘟囔道:“你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就睡吧,睡死你。”
门又一声轻响,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桓千蘅把被子褪到胸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找周公再续前缘去了。
一直睡到神清气爽,他才幽幽转醒,慢吞吞爬下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差点笑出来。镜中人蓬头垢面,头发如龙虾须似的支棱着,乱七八糟。
“唉.....”他叹了口气,伸手把翘起来的头发给压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他穿戴整齐走了出去,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刚过午饭的点,客栈里食客不少。看他穿着有些贵气,小二殷勤迎上来,笑容满面:“客官要吃点什么?”
“一碗面。”桓千蘅望着窗外。
“面?”小二一愣。他本以为穿着如此清贵的公子,至少会点两个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谁知就点了一碗面?他一边走向后厨,还一边诧异地摸不着头脑:“就这,一碗面?”
桓千蘅在吃方面一窍不通,亦不感兴趣。他觉得饭食不必贵精,填饱肚子是首要,没有什么是能比面食或米饭更能果腹的东西了。
凌雅之和阿丽嘉一大早就出了门,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或许是独来独往惯了,即便已经被凌雅之拽上了贼船,还是不大习惯与人同游。
慢悠悠吃了面,慢悠悠晃出门去。人间三月芳菲正盛,柳花卷过青竹巷,慢悠悠地又走在街上。
这个江田县,别的东西没有,武馆却开得到处都是。一路上路过拳馆三个,剑馆五个。稍稍一打听才知道,江田此地虽小,却十分尚武,就连黄口小儿和鹤发鸡皮的老人都懂得打两招太极拳。
但这么多年,却没出一两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稍好一些的武者离了江田,转头就拜入高门大派门下,也没几个人想着回头提携这个小地方一把。
桓千蘅好奇地驻足看了一会儿,这些武馆大门向外敞开,里面三五一群的男男女女穿着练功服跟师父扎马步。那师父马步都扎歪了,底下的徒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跟要高高跃起的□□似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原来从源头上就歪了,怪不得不成器。
桓千蘅晃到街口,那里摆着一个擂台,今日似乎是有什么比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凑热闹的百姓。他在远处驻足观看,这大约又是废材互掐的戏码,有这功夫不如去看两场耍猴戏。
刚要走,却见一个背着剑仙风鹤骨的老者登台唱戏。他先是拱手向周遭作拜,而后自报家门:“各位,在下银月宫长老许闻天。哦,不能再说是长老了,我许某早已离开银月宫。”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桓千蘅耳朵里,他收回腿,略微诧异地看着那老者。
那老者的确气质颇佳,有几分大侠风范。擂台下的人交头接耳,似乎还挺激动能在此地遇见一个天下第一帮出来的人物。
许闻天说道:“各位,许某今日站在此处,是要向各位揭露银月宫和历代宫主的种种恶行。”
淳朴的居民似乎都被吸引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许闻天拿捏节奏也甚好,不疾不徐道:“天下人皆道银月宫主所携的寒氏血统,金眸雪肤乃是神祇之血。那不过是他们放出来掩人耳目的吹嘘之辞罢了!”
台下人面面相觑,有好事者问道:“不是神祇之血,那是什么?”
许闻天眸中闪过精光:“是蛊,万人之蛊!银月宫主以人制蛊,让其同类相食,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蛊王之血,就是寒氏血统的来源!”
满座哗然。有人已然义愤填膺:“银月宫为天下第一帮,竟然做以人练蛊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喝下蛊王的心头血,便可以一夜之间提升内力登峰造极。历代银月宫主皆用此法,武霸天下。”许闻天低头叹息,“许某从前瞎了眼,误入歧途。后来亲眼看见寒青宫主为其子寒苏炼制人蛊,这才知道真相。许某一生向善,不能容忍与这等恶鬼同流合污,这才毅然离开银月宫,将事实真相公诸天下。”
他口中的寒青是上一代银月宫主,寒苏的亲爹。八年前,寒苏十二岁时他病逝于银月宫。
银月宫长老有三,首名钟离致远,次名秦风羽,末即为许闻天。前两人虽淡出江湖,但仍在银月宫中。唯有这许长老,十年前忽然人间蒸发,消失在了江湖人的视线中。
而今日,在江田这个小地方,“许闻天”突然凭空冒了出来。
桓千蘅遥遥听着这一切,像是听到了呕哑嘲哳难为听的魔音,眉头拧成麻花。那人在擂台上大放了一通厥词,引得群情激愤议论纷纷,而后大摇大摆走下了擂台,消失不见。
桓千蘅当即朝离开的方向走去,脚步一滑,瞬间便融入了人群里。
许闻天退下擂台后便疾步行走。因着那个擂台赛吸引了许多人看,许多街巷里人烟稀少,空空荡荡。待他走进一条渺无人烟的巷子后,桓千蘅从一侧屋顶上跳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埋头走路的许闻天差点一头撞上去,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堵路的人,迷茫了一瞬,说道:“麻烦让让。”
桓千蘅没动,问道:“你说,你是银月宫的长老许闻天?”
许闻天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不识此人后,拱手抱拳道:“正是,阁下是......”
“哼。”他从鼻子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握住腰间盘旋的银鞭,缓缓抽了出来,在半空轻轻一甩,破空一响,“那你便是我要杀的人了。”
见来者不善,许闻天立刻黑了脸,手放在背上竖着的剑柄上,保持着一副拔剑姿势:“你要干什么?”
桓千蘅懒得与他废话,手臂如魅影般一晃,银鞭便如蜿蜒的长蛇,扭曲着可怖的身躯向许闻天冲去。
许闻天大惊,抽出剑来,抵开一击。那剑十分独特,剑身比桓千蘅的鞭子还要细一些,剑首向内弯曲一个小小弧度,宛若眼镜蛇生长的獠牙。
灵蛇剑,银月宫独门武器。此剑一旦刺入人身便拔不得,强行拔除便会被剑尖獠牙把血肉给一同扯出来,十分致命。
许闻天反手向桓千蘅刺来,桓千蘅点地而起,长鞭随身飞扬,柔而无骨的鞭身绕成螺旋,像一张血盆大口将灵蛇剑吞了下去。
长鞭盘旋在剑上,桓千蘅嘴角一提,向后猛地一扯,灵蛇剑便脱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许闻天见事不好,转头欲逃。桓千蘅哪里给他机会,飘忽不定的身影一眨眼便绕到了他身前。鞭子一甩,绕着脖子缠了三圈,鞭尾落回桓千蘅手中,化作了锁喉的夺命锁。
“你、你到底是谁,为何杀我?”他的手微微一紧,许闻风天就欲窒息,双手死命抓着脖子上的鞭子,眼珠子越瞪越大,像只濒死的金鱼,“我和你...何仇何怨?”
“银月宫的许闻天就只有这么点本事么?”桓千蘅眼神阴冷,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魅影,“要冒充,至少也要挑个武功好一些的人来冒充,这么粗制滥造的武功也敢装银月宫长老。你是什么人,真正的许闻天在哪里?”
没想到这个冒牌货还有点气性,小命都在别人手里岌岌可危,他却还瞪着牛眼抵死不答。
桓千蘅一点点收紧鞭子,冒牌货的脸瞬间肿起来成了猪肝色,眼珠充血似乎要爆出来的似的,喉咙里“嘶嘶”作响,只有出气,毫无进气。
“许闻天已经死了。”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桓千蘅抬起头,凌雅之站在屋脊上,白衣浸在风中,手上折扇轻轻摇动,笑道:“桓兄,我追顾公子时便是现在的场景,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成了观战人,你干坏事被我逮着了。”
桓千蘅松了手上的力气,冒牌货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生死未明。他把鞭子一节一节卷起来,缠回腰间,说道:“滚下来。”
凌雅之轻飘飘落在巷子里。本以为他会慈悲之心大发,唠叨一连串“杀人是要下地狱”的废话。没想到他只是用扇柄支起冒牌货低垂的头,打量了一下他充血变形的脸,叹道:“哟,这不是那个在擂台上胡说八道的东西么,啧啧啧,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桓兄,你好狠心啊。”
桓千蘅眉毛一挑,难道方才凌雅之就在擂台附近,一切都看到了?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桓千蘅暗骂一声王八羔子,就这么喜欢躲在暗处看热闹么。
他问道:“凌雅之,你刚刚说许闻天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凌雅之把挡路的肉身扒开,站在他面前说道:“他十年前就被寒青宫主秘密杀死了。”
“为何?”桓千蘅疑惑道:“他身为三大长老之一,如何得罪了寒青不成?”
凌雅之并没有着急回答这个问题,玩味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桓兄,你追着这冒牌货打,现在又问这话,难道是和许闻天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