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轿离开朝明街,林大人独自去处理陈家的事,那顶低调些蓝绸轿子则进了四合巷张侍郎的府邸。张龄知晓他要来,却不知他早到了一日,席面摆得匆匆忙忙,亲自出来迎接,笑看着来人:
“我就知道,你必是要亲自进京的。”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马上要官拜尚书了呢。”来人笑着抬手,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进这府邸如同自己府上一般,丝毫没有什么拘束感:“走吧,进去说。”
张龄老大高兴,一边跟着走,面上却还端着:“什么尚书,朱大人还没退下来,我不过是暂摄部事而已。哪像你,浙江地广物博,大有可为,比我有用多了。”
“你要吹捧可就没意思了。”
张龄哈哈大笑,引他进内厅。
午时风雪未歇,用过便饭后,丫头撤去席面,两人聊起陈家来。张龄是知道他要弄陈家的,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易:"宫里毕竟还有位陈娘娘,陈家这些年给娘娘献的东西,半推半也能说是献给皇上的。皇上心里肯定有数,这才按捺不表。"
“可是这些年陈家着实太过分了些。派了个陈宗明到浙江去,打着皇上娘娘的旗号,搜罗财物珍宝,你不弄他,他气焰更要嚣张。到时候民不成民,商不成商,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张龄自是听说了那些破事,也气不打一出来,杯子放下的时候砸的砰响!
右手的男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拂了拂杯盏里的茶叶,淡淡地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我会解决的,现在自然不会允许他乱来。”
张龄瞪大了眼睛,心道那张宗明之前乱来,都是你刻意纵容的?他心里有这个猜测,却到底没说出来,只知道陈家颓势已定了。恐怕再也爬不起来。
他们正说着话。门口忽然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姆妈急切的呼喊,探进来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孩儿。
张龄‘哎呦’一声,忙招手让她过来,指给友人看:“我的小女儿,四岁了。”小孩子手里还捏着一块圆圆的糕点,压成一朵花的形状,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咿咿呀呀要给他尝尝。
“哈哈哈东平巷子里一家糕点铺的,做得很不错。她偶然吃过一回,不知道有多喜欢,总要缠着她母亲买。”张龄把她手里的糕点没收了,拿了帕子给她擦嘴:“别人买的还不乐意,非要缠她母亲。淑宁总被她折腾得没法。”
淑宁便是张夫人。
“是么,等她长大了,教她自己去,应会更高兴些。”周秉谦不懂孩子,只能随口附和了一句。
哪知张龄却皱起了眉头:“哪有姑娘家自己出门买东西的,她有丫头婆子,还有我跟淑宁,就不会让她沦落到自己抛头露面的境地。”
说罢又指了指手里的糕点,笑道:“你不常来京,应当没有吃过,要不要尝尝。”就要指了丫头去拿。
周秉谦抬手:“不用,小孩子吃的东西。”又喝了口茶,目光落在友人手里的糕点上,淡声道:“也有人送过了。”
只说罢便皱了皱眉,不知想起了什么。
“是么,是谁?你也不爱吃这东西,连我都只是让你尝个鲜,谁这么有意思把这个送给你。”张龄哈哈大笑,把孩子抱给乳母,转头又问了一遍。显然有些调侃的意思。
周秉谦不理他,放下茶盏径直起身:“你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转身步入风雪中。
梁鸢跟周霁言翌日离的京。她跟又兰清点了要带走的东西,周霁言雇了马车,他们两个人奇异般地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永定门热热闹闹,街市上有大大小小吆喝的商贩,周霁言没有看她,忽然招停了车夫,吩咐了他几句什么。
只听商贩声音洪亮,应了一声:“好嘞,您等着,我这就去!”
马车就在出永定门不远的地方歇脚。
没过一会儿,车夫似乎回来了,车外一阵响动。梁鸢只觉眼前一亮,来人掀了车帘子,只见一张清秀的脸,还有两串圆溜溜红亮亮的糖葫芦:“阿鸢。”
周霁言喊了她一声,把东西递给她。
泛红的果子,裹着漂亮的糖丝,梁鸢手里有两串。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去了不少。
“你不要吗?”她把其中一串给他。
也顺手给他递了台阶。
他们虽是未婚夫妻,却是自梁鸢父母过世,身边再无亲眷依傍之后就在一起了。一年多的时间,相依为命,不是没有感情的。
周霁言看她接了,就知道她是不气了,挠了挠头:“你吃吧,这是姑娘家吃的。”他看着与自己对坐的姑娘,心里也涌现出一阵迷茫,拿着在心里念了许久的措辞,说道:“我这次来京师见过了老师,只是老师如今也是俗事缠身,恐怕无法再指点我。我想……”
他白皙的面庞逐渐变红:“我想去浙江拜见叔父,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梁鸢便见他的耳朵红得滴血。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要去浙江必然是要寄人篱下的,能让他做出这个决定显然下了很大决心。
周霁言脑子陷入一片混沌,他怕梁鸢觉得委屈,却没想到耳边传来柔软的嗓音。
“好啊。”她声音没有什么犹豫,反而有种安慰他的轻快:“没什么不好的,这件事你已经跟我商量过了,若是此行来京师不顺,我们就去浙江。那也很好的。”
她身上有孝。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已经成婚一年了。没有很绝对要分开的缘由,他们此生大概率是要一起过的。
很多事梁鸢不想计较。
“好!”
周霁言得到认同,心中那一点被拉扯的自尊也顿时落了地。用力地将她拉入怀中:“阿鸢,你真好,我此生定不负你。谁都没有你好。”
梁鸢哈哈大笑,先前的不悦暂时被放下,整个人也松快下来,咬了一口糖葫芦,玩笑道:“我真这么好?”
“当然!”
“那若有人拿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换我,你同不同意?”口中的糖渐渐地化了,梁鸢笑着看向他,眉眼弯弯。调侃之意不知道多明显。
周霁言顿时脸红耳热,捂了她的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可不许开这种玩笑!”闹着闹着身上渐渐有了火气。
梁鸢觉得他浑身都绷紧了。她不懂,却也察觉到了不适合再说下去。假装忙碌地掀了帘子,露出一条微微的缝隙来吹风。可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周遭人群喧闹起来。
梁鸢眼看着大批官兵往夹道两边涌来。他们的马车也被赶到了一边去,车夫也吓一大跳。
短短的半刻钟时间,永定门所在的这条大街瞬时戒严。四处都有官兵把守。
“这是怎么了?”她放下车窗帘子,悄声问周霁言。
周霁言往外看了一眼:“是有大员进京了。”
街道立马变得安安静静,方才的人声喧嚷也变得鸦雀无声。京官引轿,车马随行,前边是通坦的永定大道,梁鸢顺着帘缝儿往外看,心里说不出震撼。
威严,庄重。
她心里只涌现出这两个词。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又浮现出昨日见到的那位大人。雪中垂帘下,她根本没看清那位的脸,却是莫名觉得让人有压迫感。同样的威严,庄重。
“阿鸢,你在想什么?吓着了?”周霁言把她拉回神。
梁鸢摇头:“我们走吧,浙江很远呢。”
先前的不愉放下,他们关系融洽了许多。梁鸢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人也活泼,他们一路走水路南下,路上见识了许多风光,等到杭州府的时候,已经接近年关了。
他们马上要下船,其间她忍不住问了关于周家的事情。才知道她先前知道的那点皮毛也是错的!
“布政使……我,那我一开始就记得不对。”她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才想起那位与她说的话,忍不住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周霁言看她坐得端端正正的,有些可爱,忍不住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梁鸢炸了锅:“会变笨的,你不能这样!”
惹得他哈哈大笑。
又给她讲起周家的门第来:“顺德周家跟我家不一样,顺德那一枝从我祖父起就繁盛了起来,一直有人做官,愈发显贵。”他说完便低下了头,眼神落寞:“而我们家,到我父亲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他酗酒,一直考不上举人,人就疯了。”
梁鸢是知道这件事的,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鸢,你到了周家,一定要记住,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可得罪叔父。”
“你应该没有听过他。”
“到浙江你就知道了。”
江水随着风涛呼啸,他三令五申,梁鸢心里忍不住害怕起来。她点头,低声道:“等我到了,一定打听好他的喜好,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她人偏娇小,一本正经地说这么郑重的话,仿佛每根手指头都在用力!周霁言喉头动了动,偏过头去,按捺下心里的躁动。
“好。”
江风很冷,眼下正是酷寒时节。烟雾弥漫间,梁鸢似乎看见码头立着两个婆子,衣着体面,她便暗自猜想是不是周家派来的人。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他们甫一下船,胖些的那个婆子便迎了上来。
“是周少爷吧,太太早说你要来,让我们来接您。”说完又移了目光去看梁鸢,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色,托了托她的手道:“这位是……”
梁鸢看见她手腕上的金镯子,难免惊了一下,笑道:“妈妈叫我梁鸢就好。”
“好,好,原是梁姑娘。”婆子托着她的手,笑得眼睛都合不拢。
另一个瘦些,眉毛细长的婆子,也只是跟在一旁。借着他们说话的空挡儿打量这两位主儿,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到底没大剌剌地表现出来,只不耐烦地道:“快走吧,这江风真要吹死人了。”
周霁言抿着唇,忍住了才没呵斥出声。
梁鸢也没说话。
周家只套了一辆车马,眉毛细长些的婆子看着梁鸢并着那位少爷一道进了马车,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小声跟一旁胖些的婆子嘀咕道:“你看看,这哪像有教养的样子,未婚夫妻那也是未婚,哪有男男女女坐一块儿的道理。还没成婚就学着怎么勾男人了。”
李婆子翻了个白眼:“你少说些吧,好歹积点口德,姑娘少爷家里都没了人,互相亲厚些的有什么?人家姑娘漂亮,想攀富贵还不容易,少爷家里一贫如洗,她能跟着一路北上南下,怎么不是个有情有义的?”
而且太太只打发了一架车马过来,要她一个姑娘去哪儿现找一架马车。
“呸,什么有情有义,她这不是攀到我们府上来了吗。咱们府里两位公子可正当适龄,别被迷昏了头。”
外头嘀嘀咕咕的声音,风雪太大,梁鸢没听清,又兰上来的时候却不小心听了一耳朵。上了马车就坐在一旁不说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忍不住事儿,当着周霁言的面就把他们的话说给梁鸢听了。
梁鸢紧了紧掌心,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脸色。
果然,周霁言面色立马就不好看了,白了又白。他捏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没发作。
“阿鸢,周家内宅复杂,恐怕要委屈你了。”沉默半晌,他才憋出这句话。
车马摇摇晃晃,周家很快就到了。
[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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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