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到底低估了梁鸢。
她是胆子小,却是个忍够了也会凶巴巴的姑娘。衙差要带她上楼,她用力推了那差役一把:“你别拉我,我自己去。”说罢自己噔噔蹬上了楼,脸憋得涨红。
护卫引她进了一间厢房。
隔着一屏风,她的气直接冒到了头顶上,气呼呼地道:“我是浙江按察使大人的侄女,你们不能逼我写那份证词,我,我还没成婚呢!”
“还有我的丫头,就是官差也没有随便扣人的道理!”
“你们不能这样……”
声音越来越弱。
她握了握手心,感觉到汗湿了。因为没有底气。
那位大人只是她从周霁言那里听来的。远得摸不着边的叔侄关系,人家承不承认还不一定呢……况且,攀到天上去,她也只能算未过门的侄媳。要她怎么好说出口。
只能攀扯成侄女了。
厢房一阵静默。
半只脚踏进房门的林大人吓了一大跳,哆嗦着心肝儿又退了出去。这姑娘真敢啊,攀谁不好攀那位,这会儿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给她描补啊。
厢房安安静静的。
明明就两息的时间,梁鸢却觉得过了不知道多久。驿馆外有两台轿子,她心里打鼓,不知道屏后的是哪个,也不知道自己报出的名号管不管用。
按察使……该是很大的官儿吧。
窗外的雪盈盈飘落,她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声音虚虚地补了一句:“我,我说的是真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屏后终于传来一丝响动。那人似乎是坐了下来……只有一个影子。
看得出身形很高大。坐着的时候,从容端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梁鸢被请出去的时候,脑子还懵懵的,没有摸清楚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用她写那东西,把又兰还给她,还是她依然得写,然后才能见到又兰。
林大人跟梁鸢前后脚,一个出去一个进来,没有打照面。
他刚问过陈家少爷的话,眼下正要回禀,却在进门之时听见‘咚’的一声。茶盏搁置在桌上。
分明也不重,却莫名像一声敲打,他连忙低下了头。
“这就是你办的事。”
林大人眼前一黑。这一刻他也不敢描补,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立马招了人把那姑娘的丫头放了,证词也不敢再要,让师爷赶紧回府。
陈家的事要另有打算了。
驿馆被围得严严实实,陈少爷被单独关在一间厢房里。梁鸢看见层层的守卫,她低着头下了楼,才听见阁楼下似乎有争执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凭什么拦人!”
“放开!”
“阿鸢。”年轻男子争执间,竟意外地看见了她,顿时欣喜,猛地推开拦着他的衙差,朝她大步走来,将人拉进怀里:“你受惊了,是我的错,不该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语气有些急,看得见的紧张。
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来人很年轻,约莫弱冠之年,眉目间有几分读书气。正是她未婚的夫婿。她父亲在世的时候为她定下的。
梁鸢嗯了一声,说要找又兰。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又兰很快回来了,完好无伤,她这才放下心。
“我们快些离开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梁鸢心有余悸,环顾四周都是衙差,再多待一息时间她都害怕。
“好,都听你的。”
周霁言心有愧疚,自然什么都答应。他们还有些细软,都在之前那个房间,拾掇东西的时候她趁机把方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了:“是有位大人,也算帮了我,那衙差实在无礼……”她声音有些沙哑,自顾地倒了一杯水,却在低头间,余光刚好瞧见窗外那两台官轿。
她忙上前问周霁言:“我们是不是该道个谢。”
梁鸢牵了牵他的袖子。
周霁言反而有些为难,说话吞吞吐的:“本是该道谢的……只是,”
“只是什么?”梁鸢其实是想让他出面的。他是男子,总归比她合适。道个谢有什么难的,他们去了便是心意,就算是见不到那位,心意也到了。
“唉,你到底是个姑娘,想事情总是如此简单。我说不用去就不用去了!”他扯开梁鸢的手,眉头皱起来,话语间有些恼意。
他是读书人,驿馆下那两台轿子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他过去不就有攀附之嫌。
梁鸢默了片刻,小声道:“那我去吧,你等等我好了。”说罢转头便出了房门。
时至冬日,漫天的大雪。梁鸢说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跑这一趟,可能心里还是带着气,气本该在她身边的人丢下她,让她面临孤立无援的境地。救她的人反而素昧平生。
帮她的人难道还不值得一个道谢么。
梁鸢想不明白。
她也不想再想。年轻的姑娘憋红了脸,紧紧地提着手里的食盒,噔噔蹬下了阁楼。
这会儿雪方巧小了。她下来的时候披了件毛领的披风,是云粉的颜色,有些旧了,还是她母亲在世的为她置办的。冷风灌进脖子里,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才看见那两顶车轿。
衣着干练的护卫已经下了楼。齐整地立在驿馆外。
等了一会儿,阁楼上果然有人下来了。是两拨人,穿官袍的依然走在前面,侍从林立,她依然没能看清另一位的面容。只记得那片苍青色的衣角,用的似乎是苏杭的宋锦。
这种料子的衣裳,她只在小时候拜见知州夫人的时候见过。她父亲都舍不得穿。
她心道难怪周霁言如此退避三舍。这样人不是富就是贵,只要挨上,就难免有攀附之嫌。
也奇怪得很,他这样的性子,要怎么去浙江拜见那位大人呢。那么远的亲戚,父辈都不大认得了。她心里想着,远远便见一行人上了轿子,小雪落在了轿檐上。
蓝布的车帘落下,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驿馆外空荡荡,乍然立着一个姑娘,其实是很显眼的。周遭的护卫皆垂着眼,不说也不看,却见那姑娘走了过来,低声询问可否见见那位大人。
“就是,就是方才在阁楼上,帮过我的……”她比划着,虽然声音小,目光却明澈清亮,说来道谢:“不行也无妨,只还望大哥帮我递个话,向大人陈明谢意。”
她提着食盒,这是她第一天到京师,出于好奇在一个有些年岁的巷子里买的。她觉得很好很好吃,于是多买了些。
官轿本身已经准备离开了。
“你这不……”侍从正要让她离开,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地喊了他一声。紧接着,梁鸢便被带到了那车轿面前。
到此刻她心还在突突的跳。其实她是做好了准备见不到的。这会儿骤然过来,脑子还有些发懵,却在见到那轿帘掀起的时候,一霎那清醒了过来。
男人坐在轿子里。
隔着半边帘子打量着她。
“大人……”梁鸢方才着实被那道目光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分明十分温和的眼睛,却是透着一股连她都说不清的,锋明锐利的感觉。也只有一瞬,那道扫过她的视线移开,落在地面洁白的雪上。
寂静之中响起檀木珠子捻动的声音。
“你找我。”
他声调平和,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是,我来是想谢谢大人的,您帮过我,我,我觉得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了出来,饶是她情绪迟钝些,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妥了。她一个姑娘,冒雪前来,只为道一句谢,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单薄。倒像是她有别的企图。
谁知那人却是不在乎,反而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会儿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是,是我在东平巷买的福糕,很好吃的。本来,本来想……”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是给我的?”他笑了一声。
梁鸢不知道怎么形容他那个笑。很柔和很柔和,她有点不知所措。把东西递给了身旁的护卫,低声道:“是的,只是忽然觉得,好像有些拿不出手……”她脸红了。
女孩子的声音柔软而轻,压低的声线下藏着一点说不出来的腼腆。
轿中人捻动了手里的珠子。周遭风雪好像小了起来。
“早些回去吧,天冷,别冻坏了。”
这句话一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梁鸢心情好像忽然就明媚了起来。方才的窘迫也一下子烟消云散,她摸了摸冻红的脸,低身告退。只是就在将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低沉的嗓音:
“小姑娘,浙江按察使大人姓林,并不姓周。”
“你记住了。”
驿馆忽然下起好大的雪。待眼前人悉数离开后梁鸢才回过神来,耳边都是风声,还有方才那道声音。她耳朵冻得通红,脑子像炸开了一样。
既然浙江按察使大人姓林。
那么她方才说的,岂不都是错的!而且方才那人给她点了出来,说不准是与顺德那位大人是认识的!
若是届时说给周大人听,岂不是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