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商场路过一家店,门口模特穿着当季的新款,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尤西嘉打眼看过去就觉得好看。这家店装修考究,衣服款式也偏华丽,品牌名是一串外文,还不是英语,集合这些特征,是个人都会感觉里面的东西不便宜。
戴双注意到尤西嘉的眼神,问她要不要进去试试。
“不了吧!感觉挺贵的,看看就行了。”尤西嘉拒绝说。
戴双把她拉进去,说:“进去试试又怎么了,又不一定非得买。”又跟店员示意要让尤西嘉试穿哪一件。店员对着尤西嘉上下一打量。说这件是新款,卖得很好,尤西嘉的码没有了,得去调,只能拿给她一件大一点的先试试。
店员领着尤西嘉进了试衣间,就站在门口不远处等她,说有需要可以直接喊她。尤西嘉浑身不自在,关了门就赶紧翻吊牌,看到价格傻眼了。
一万八?!
这不是我们无产阶级该来的地方,什么破连衣裙要一万八?!她连试都不想试,准备坐着等一会,出去了就说不合适,然后拉着戴双快跑。结果收到戴双的消息,问她:“不合适吗?半天不出来,我想看看你穿这条裙子什么样子。”
得,尤西嘉只好小心翼翼地换上这条裙子。一站出去,戴双就围着她说好看,大有要刷卡付钱之势。尤西嘉赶紧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可别再夸了!知道这裙子多少钱吗?”戴双问她多少钱,她低声说了个数字,戴双也愣了一下,随即说:“倒也不是买不起。”
尤西嘉听了直拍她胳膊:“你疯啦!一万八能干多少事!”这一句没控制好音量,她赶紧抬头看有没有店员注意到,“再说我哪有穿它的场合?又不是成天出入什么高端场所,上班有工服,下班穿它开车挤地铁啊?”
见她说的有道理,戴双小声辩解道:“但是你穿着真的很好看嘛,又不是天天买,买上一次也……”尤西嘉打断她:“大款,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刚还说要买房。”
这下戳到了戴双的痛处,她看起来有点沮丧:“我就是感觉这白裙子有点像婚纱……”尤西嘉顺势看了眼全身镜,刚光顾着操心价格了,还没来得及看看效果。戴双这么一说,确实有点那意思。她把带着钻戒的手放在前面,室内的暖光照得钻石更加闪耀,都有点晃眼了。
看见她也有点心动,戴双在尤西嘉耳边低语:“不如,就当作是婚纱买了吧?人家结婚都是钻戒、婚礼、车子房子。车咱们有了,房子一时半会儿也买不起,办不了婚礼,买件婚纱总是办得到的。”
尤西嘉还是不为所动:“不行!你不要被消费主义洗脑了,保持理性!婚纱人家都是租的,又不是直接买一套,这可不是一回事。”
“好吧。”戴双没能说服她,转而去问店员尤西嘉的号码多久能调过来,说回去考虑几天,等调到了再来看看。
戴双说等年底发了奖金,再好好考虑买房的事。那时候首付的钱也有了,裙子也一定拿下。看她信心满满的样子,尤西嘉也不好再说出扫兴的话。
但是比奖金先来的是戴双的裁员通知。
她所在的小组整组被裁了。没有任何理由和预兆。
戴双彻底闲下来。拿了辞退赔偿,再加上存款,也能先躺平一段时间。这些天她在家就是买菜做饭,投投简历,终于变成她等尤西嘉回家了。
下午四点多有人敲门。戴双正纳闷尤西嘉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从猫眼处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多年不见,尤西嘉也很少提起她。戴双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认出这是谁之后才赶忙开门把人请进来。
“阿姨?您怎么来了?”
陆萍冷冷地看着她,嘴上阴阳怪气道:“我怎么来了?怎么,我不能来吗?这不是我女儿的家吗?”
“哪有的事,阿姨您请进。”来者不善,戴双也摸不清陆萍的态度,先把她请进了屋。陆萍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既不接她的话,也不让她招待,只说自己有话要问尤西嘉,就在这等她回来。戴双只好发消息跟尤西嘉说:“你妈妈来家里了。怎么回事?”
尤西嘉看到消息的时候心跳都空了一拍。陆萍怎么会找上门来呢?她好像没跟陆萍说过自己住在哪呀?
也不知她要来干什么。尤西嘉下了班就飞奔回家,不知怎么的,今天偏偏堵车特别厉害,硬是比平时还晚了半小时才到家。她急匆匆进门,就看见戴双尴尬地朝她笑,说要出去转转,留地方给她们母女两个说话。
戴双一走,尤西嘉就问:“妈?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
“怎么?你很怕我来找你吗?”陆萍的声调特别高,小时候提高声调就是她准备训斥尤西嘉的前兆,“你做了什么很怕我发现的事吗?”
陆萍把她打量了一遍,着重地看了她的耳环和戒指,表情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她还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那个男人在胡说八道,接着对面又发来一个地址,说是她女儿的地址,让她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萍心里又惊又疑。女孩儿间关系要好很正常,不过尤西嘉好像一直以来都和她那女同学格外要好,难道真的是这男人说的那样?直接问尤西嘉她肯定不会承认,她还是得自己亲自来看一眼才放心。
她连行李都没带,一早就出发,按照这地址找上门。还真是尤西嘉的女同学开的门。陆萍在屋子里四处看了一圈,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她还安慰自己,女孩子关系好,只是东西买的同款不算什么大事。
直到尤西嘉回来,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就让她的心凉了一半。还有那戒指!天啊,太可笑了!她和一个女人买了对戒指!她们不是闹着玩玩的!
陆萍从未感到如此愤怒。因为她意识到她在和尤文秋的竞争中彻底地输了。尤文秋培养出了一个正常的女儿,而她培养出了一个喜欢女人的女儿!尤西嘉在和一个女人恋爱!同居!那女孩叫什么?哦,戴双,从高中时她们就形影不离,形影不离!
现在的女孩子!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忍着怒气问:“尤西嘉,你和这个女的是什么关系?跟我说老实话。”
尤西嘉死不承认:“什么‘什么关系’,我们是好朋友啊。”
“好朋友,”陆萍抓着她的手,“好朋友还戴戒指呢?!”
“我们买着玩的。”
“这也是玩玩吗?!我让你跟我说实话!”陆萍指着冰箱,上面贴满了拍立得。最中间的一张,是尤西嘉过生日的时候拍下她们两个亲吻的画面。她还想起曾经女儿说过不喜欢男人的话,虽然后面她又找补说她女人也不喜欢,说什么无性恋,现在想来,分明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不是来听你跟我狡辩的!”陆萍用手指点着尤西嘉的鼻子,那是她最熟悉的姿态——以前尤文秋也是这么对待她的。
但尤西嘉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她冷静下来,问:“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是想听我跟你说什么?是不是有谁告诉了你什么?”
世界上知道这事的就一个人。尤西嘉心里有数了,一定是宋思卓告诉他的。
“是不是一个男人跟你说的?那个男的是我高中同学,追求我不成功,一直骚扰我。我用这种借口才拒绝他的。没想到还跑到你那去告状。”
陆萍半信半疑:“真的?那你们怎么睡一张床。”
“首都房租多贵你不知道吗?两室要多出不少钱。”尤西嘉游刃有余地对付她。
这下她才拍着胸脯,终于放下心来。现在,陆萍和刚才那怒气冲冲大声质问尤西嘉的人简直判若两人,她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我就说嘛,我就说我女儿是个正常人,怎么会喜欢女人呢?他跟我说的时候就被我臭骂了一顿!”说完,又洋洋得意起来。
她女儿人漂亮,学历高,还在首都有份体面工作。到哪不是个香饽饽,也难怪有男人这样,这不正是她有魅力的证明吗?以后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陆萍口中的“正常”格外刺耳,但眼下为了稳住她的情绪,让她赶紧回家,尤西嘉只得忍耐下来。谁知陆萍开始借题发挥,说起她的个人问题来。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吧?没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幸福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结婚生子,趁着妈年轻,还能帮你带带孩子……”
尤西嘉心想,难道你的婚姻很幸福?嘴上搪塞说自己正是事业的上升期,不能考虑这些。陆萍还不肯放弃,说女人那么拼做什么?家庭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终于把尤西嘉说烦了,她反问她:“人家都说尤文秋是个好男人,你就过得很幸福?你自己不上进,以为嫁给他就能在家安心做个家庭主妇,他骂你说你吃他的用他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你说我拼什么?”
陆萍蹭得一下站起来,她不敢相信尤西嘉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对我这个态度?我劝你结婚还有错了?这都是为你好!”
陆萍永远都这样。也不知是先天的基因还是后天尤文秋的培养,吵架的时候她必须要占上风。你跟她讲问题,她就跟你说态度,因为她天生就占据了“长辈”这一层身份,怎么都是她赢。
“你爸不要你,转头就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我为了你一直单身到现在,这些年为了你给你好生活我真是拼了命在工作,把你培养的出人头地了,到头来嫌我不上进?我可真是命苦啊……”陆萍越说越真切,说到最后竟哭了起来。只是那哭相太过刻意,叫人看了只觉得可笑。
她还敢提起这件事?!尤西嘉怒极反笑:“你单身到现在?怎么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余远川你不认识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我上高三那年,你每周都和余远川在麦当劳约会,多谢你还记得我,约会完还知道给我打包一份晚饭。这就是你说的一直一个人?”
陆萍的哭声停住了,表情也定格在了滑稽的一幕,提起这件事,她又开始装傻了:“你胡说什么?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同事关系,跟你解释几次了你还这么污蔑我。”
尤西嘉被她的无耻震惊地说不出话。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回忆起发现陆萍和余远川聊天记录的那个下午,那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
背叛。
那时她真信了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她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重心和支柱,她无数次满足陆萍的要求,倾听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把母亲当作了自己的爱人。
难道陆萍不是这样做的吗?她总是说“我只有你了”,把女儿当作她的精神丈夫。可她根本就还有别人!
她把从来没对她说的爱如此轻松地说给了别人,那个人也像她一样承担着陆萍同等的烦恼和要求吗?!
当时陆萍在医院声泪俱下向她保证不会再联系余远川、希望女儿还能像曾经一样依赖她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尤西嘉不敢相信,陆萍竟然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次两次地挑衅她。之前甚至还想撮合她和余远川的儿子在一起!
恶心!比起她会喜欢女人,这难道不是更恶心吗?
她和戴双相爱,她们只有彼此,这种纯粹的感情难道不比她这些行为更高尚吗?
要说她喜欢女人恶心,陆萍才应该是全责。如果不是看见陆萍和余远川的聊天记录,她怎么会摔跤?!
对,她摔了一跤,而那天正好只有戴双在,戴双为她哭了。那才是一切的开始!她就是在那一刻爱上戴双的。
尤西嘉这才意识到,陆萍装作没发生过的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大,只要一提起来就能激发应激反应。
她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干脆发疯吧!干脆承认吧!谁都不要好过!
她指着母亲的鼻子,用一种尤文秋惯用的口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尤文秋的亲生女儿——说:“陆萍,我告诉你。他说的是真的。戴双不光是我的舍友,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们高中毕业后就在一起了。”
“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女人,而这全都怪你。”
被人指着鼻子,用“我告诉你”作为一句话的开头,也会激起陆萍的应激反应。
长年累月和尤文秋对战的失败令她屈辱,而她更不能接受的是现在她一手抚养大的、曾经那么听话温顺的女儿,竟然也敢这样对她说话。
她感觉尤西嘉早在自己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就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无法战胜尤文秋,难道还无法战胜自己的女儿?!她可是她生出来的,没有她陆萍就不会有尤西嘉,她怎么敢用手指着她说话?!
还有刚刚她说什么?尤西嘉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女人,还说一切都是她害的?
陆萍一个巴掌甩在了尤西嘉脸上。
而戴双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