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放在客厅了。
原本还算空旷的空间,放下钢琴之后就显得有点挤。尤西嘉每天在等戴双吃饭之前弹一会儿,吃完饭戴双洗碗,尤西嘉就给她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
在戴双面前不用担心弹错了会尴尬,戴双又不会对她要求什么。尤西嘉自己练习了一阵基本功,又试着弹几首乐曲,还让戴双点歌,不管她磕磕绊绊地弹个什么戴双都喊她“小钢琴家”,还说听着她的钢琴声洗碗都成了享受。
两个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这样轻松又快乐的生活尤西嘉以前根本没想过,没有陆萍也没有尤西尼,她不用再跟任何人比赛了,也没有什么压力和心事。现在她看什么都特顺眼,觉得生活美好的不得了,有时还操心点世界和平的事。
她现在一般不生气,除非忍不住。本来她就是个能忍的脾气,在柜台遇到什么样的顾客都能心平气和给人办业务,虽然也难免会有点委屈,但一回家和戴双待一会儿就忘了。柜台的业务好说,存款的业务就不太好办了。
其实她这个人只是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很孤僻。因为对各种亲密关系的要求太高,除了戴双她还真没什么朋友,要让她为了这事儿再去找以前认识的人,她确实张不开嘴,家里也就一个陆萍,更帮不了什么,她也从没想过跟陆萍说拉存款的事,毕竟她连家都不愿意回。
但是任务是死的。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给顾客办完业务的时候,态度好一点跟人家顺便提起“最近我们银行有活动,办理定期可以送礼品,您看您有这方面的业务需求吗”,人家看她一个年轻女孩,人漂亮嘴也甜,首都有钱人就是多,这样也能拉到些存款。
尤西嘉是个实心眼的,一开始先是五十万,然后是一百万,前头是她运气好,总能完成任务,但领导要是看你能按时完成,要求只会一次比一次高,她哪有那个本事呢?
她以为大家也都跟她差不多,结果不知道同时期进来的同事一个卷得比一个狠,这个月要拉三百万,她怎么想也觉得办不到,所以干脆躺平,这个月到了中旬还没拉到一半,就被领导谈话,说她工作态度不积极,领导还说拉存款只是最基础的,以后还有保险、理财,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好还想去中后台,再高的学历也不好使。
今天下班开会又被点名批评了。她一路都蔫巴着,忍不住怀疑自己又没背景又没钱的,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回家也不想弹琴了,做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一不小心把手切了个口子。人还没感觉到什么,看到血流出来好像才意识到了疼,她急急忙忙去处理伤口,刚好手机响了。慌忙去拿手机的时候,脚又撞在柜脚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用另一只手边揉着边分神去接电话。
是陆萍打来的,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
“就那样,挺好的。嗯。”尤西嘉没缓过神呢,还得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
陆萍在电话里说:“妈想你了,孩子大了还是在身边好。当时光顺着你的意思让你在首都工作了,没想着这回事。其实我觉得回来工作也挺好的,你说呢?回来你还能住家里,妈照顾着你,你也能减轻点生活压力。其实咱们本地现在发展也挺好的,你可以试试考公务员,我女儿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
这又是搞哪出?她才上班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在首都找了份对口待遇又还不错的工作,陆萍又想叫她回去考公务员?这又不是儿戏,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她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对劲。明明刚找到这工作的时候陆萍也挺满意的呢,但凭借多年来对母亲的理解,她感觉这事儿多半和另一个人有关。
挂了电话之后她发消息给尤西尼,问她最近怎么样。
尤西尼毕业以后没回来,在国外工作,尤西嘉猜也许她们家准备移民。跟陆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陆萍还酸溜溜地说:“国外就那么好?我看可未必。国外乱着呢!”又转头问她知不知道尤西尼一个月挣多少钱。
这会儿应该是国外的白天。尤西尼很快就回复过来。
她说她最近回国了,回到她们市工作,尤文秋也从首都调回来了。
她就知道!
尤西嘉问她好端端的回来做什么?国外不好吗?尤西尼回她说,爸爸安排的,她也没办法。
好一个“爸爸安排的”!尤西嘉看了就来气,尤西尼在这装什么不情不愿的呢,好日子她都过了多少年了!有钱就是不一样,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就回来!她好不容易摆脱了陆萍,这才开心了几天,尤西尼一句“爸爸安排的”,陆萍就要把她叫回去,还有完没完了!
她忍着怒火阴阳怪气地问尤文秋现在在哪里高就?尤西尼说从首都调回来当管委会主任,所以给她安排到管委会去工作了。
尤西嘉觉得尤西尼又虚伪又恶心。直接无视了尤西尼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能聚一聚的消息。她颓然地一屁股坐地上,把手机扔到一边。心想:人倒霉的时候果然喝口凉水都塞牙!一想到要回去,她就忍不住的烦躁,做什么的心思都没了。
戴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尤西嘉光着脚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玩手机。她们家没电视,俩人不怎么看电视,又都有平板。她换了鞋走进去,一看尤西嘉就知道她情绪不对劲。
先是摸她的脚,果然是冰凉的,尤西嘉血液循环不好,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在家还不穿袜子,今天琴也不弹,脸上连个笑脸都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戴双挨着她坐下,沙发又陷得更深了些,问她:“今天怎么了?这么不高兴?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尤西嘉想了想,觉得无从说起。哪件事单拎出来都好像犯不着生气。但是一件一件不开心的小事凑成了一堆,每件事都发挥了作用。戴双工作一天也很累,何必给她增添烦恼呢?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说:“没事。做饭切到手了,我叫了外卖,我们等下吃夜宵吧。”
戴双拉起她的手看:“怎么还切到手了呢?伤得重吗?要不要去医院?我就说你别做饭了嘛,我在公司吃就行。你这肯定有事,跟我还客气呢?”
人家说小孩要是摔倒的时候父母不在边上,自己拍拍裤子就站起来了,要是父母在边上才会嚎啕大哭。尤西嘉现在可算是明白了,那是知道有人心疼有人哄才知道哭呢,不然不是白费力气吗?戴双不问还好,她一问尤西嘉就开始委屈,嘴一瘪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把今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了一遍,戴双听完把她搂怀里,说:“嗨!不就是存款吗,我给你想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还差两百多万呢!”尤西嘉怀疑地看着她,“难道你买彩票中奖了?”
戴双捏着她的脸说:“我倒真希望我中奖了,到时候你缺存款我就去存钱,卖理财我就买理财,保证让你每个月都完成任务!”
“我是想找我们同事问问。”
“啊?那多不好!还是算了,”尤西嘉摆摆手,“多尴尬啊,还欠人家人情。又不是这个月过了就不用拉了,你有几个同事够我用的。”
“那你别管了,他们都有钱着呢!再说了,我又没强迫他,问问不吃亏,万一呢!”
戴双说人情要欠也是她欠。她脸皮厚不怕尴尬,尤西嘉跟她同事也见不着面,让尤西嘉也不用担心。拗不过她,尤西嘉只好把自己工号发给她。这一件事算是暂时解决了,戴双先找来袜子给她穿上,又下单了桌角的保护套,忙活了半天,外卖也到了。
现在气氛好了不少,一边吃着饭,戴双又劝她:“阿姨也就是给你个建议。你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她总不会强迫你。平时你跟你妈妈多打打电话,心里怎么想的也可以和她说说,我想她会理解你的。”
又来了。一说到陆萍,戴双还老向着她说话。
尤西嘉不满地看着她:“你干嘛老胳膊肘向外拐啊!你又不是没见过她,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那又不是外人,是你妈妈呀。她们那一辈人都那样,你不用太往心里去。”戴双回她,又是这些她不爱听的话。
“切!你知道什么!不跟你说了。”尤西嘉白了她一眼就走了,不准备听她再唠叨下去。
戴双平时还是挺自由洒脱一个人,但每次说到这些话题就特别传统,老土得像是网上劝人别离婚的那种人一样,婆婆妈妈地说个没完。她似乎特别重视家庭、亲情这种东西,连着尤西嘉自己那一份都帮她重视起来。
她想这可能跟戴双的成长经历有关,但是戴双不太愿意说,她也不好多问。上次她们一起看《沉睡魔咒》,是那个睡美人的故事改编的电影。大概是说现在的国王年幼时与精灵相识,为了王位背叛了与他相恋的精灵,他切掉了精灵的翅膀,把翅膀交给了老国王才顺利成为了国王的女婿,最终登上王位。被切掉翅膀的精灵不再相信任何感情,黑化变成了女巫,还给这位背叛自己的国王刚满月的女儿下了诅咒,说公主会在十六岁时被纺锤扎破手指,从此陷入长眠,只有真爱之吻才能把她唤醒。
因为女巫相信世界上没有真爱,所以这是她最恶毒的诅咒。
女巫从公主还是个婴儿起就总忍不住暗地里观察她的成长,公主用自己的纯真打动了她,女巫反而放下了执念,为自己曾给这个善良可爱的孩子下了毒咒而感到后悔。
与此同时,国王仍然忌惮着女巫的存在,准备伺机打倒女巫。十六岁在即的公主得知了一切,准备与国王交涉的时候却被国王关了起来,在王宫中看到了纺锤车,被扎破手指陷入长眠。和那故事不同的是,唤醒睡美人的不是什么王子,而是那位女巫。是两个女性间真挚的感情解除了魔咒,在公主的帮助下,女巫夺回了翅膀,带着公主离开了国王的包围,两个人回到了曾经精灵居住的森林开始了美好的生活。
尤西嘉觉得这电影改编得太好了,是那贪婪又狡猾的国王害得精灵和公主陷入不幸,而两个女性反而互相欣赏互相帮助,带给彼此幸福。可电影散场后,戴双却说:“这公主怎么能背叛国王呢?”
“啊?”尤西嘉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
“她爸对女巫做了错事,女巫要报复他也是应该的。可是她爸没对不起她啊,她怎么帮着女巫对付她爸呢?”
“可是……可是……”尤西嘉可是了半天,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戴双怎么会这么想呢?
尤西嘉试图纠正她的观念:“你是说哪怕她爸做了错事,就因为他是她爸,她就得站在他那一边吗?明明是女巫对她更好啊!天生的家人是不能选择的,可是要和谁一起生活是自己选的,人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观念,来往的朋友和朝夕相处的人都是给自己选择的家人。”
“可那毕竟是她爸呀……”戴双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还是不能接受。
晚上临睡前,戴双跟她说:“小时候我妈跟我说,新婚的夫妻会被天使领到天堂去,选一个小天使做自己的孩子,她说她在天堂一眼就选中了我,说我看着最漂亮可爱,于是就领走了我,让我做她的孩子。”
“可是后来他们离婚了,她很快又有了别的孩子。我觉得,”戴双沉默了很久,黑暗中,她长叹了一口气,“她应该爱过我的。刚离婚的时候她还去幼儿园看我,隔着门我俩都哭得很伤心,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而且,我再跟她提起的时候,她还说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尤西嘉听了,难受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故事里还有一个人没出现,那个人应该就是戴双青春期长时间失眠的原因,也许也是她大学时期拼命挣钱的原因。尤西嘉有过一些猜测,但她不会去找戴双证实什么,戴双很要强,总是尽一切能力满足她的要求,她们之间无话不谈,戴双却唯独没提及过这些经历,她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尤西嘉。
戴双现在有多要强多拼命,她不想提起的那段经历就有多让她觉得自己弱小痛苦又没有尊严。
尤西嘉都要开始恨戴双的父母了。她明明是那么一个敏感而又需要关心的人,那么珍视和家人的感情,她的父母该有多么坏!尤西嘉又替她感到不值,也许戴双自己也明白,她父母根本不爱她,她再怎么讨好他们都无济于事。
有时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残酷,父母确实会不爱自己的小孩。尤西嘉不忍心再想下去。他们不爱戴双,他们才不配得到戴双的爱。她唯一感谢他们的一点就是他们把天使带给了她,她会比他们所有人都爱戴双,她和戴双是彼此选择的家人,她会让戴双知道真正爱你的人是根本不需要你去讨好的。
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她会尽力让戴双明白这一点。
可当局者迷,要说回她自己,她不敢反问:那陆萍又爱她吗?
陆萍从没主动说过爱她。她有时也分不清,陆萍把她养大,究竟是要跟尤文秋争口气的分量重一些,还是因为想抚养自己亲生女儿的分量更重一些?
陆萍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很不容易,也许不能说不爱她。可陆萍的爱有太多要求和条件,让她觉得痛苦。她的爱里掺杂的东西太多,犹如一滩充满了杂质的浑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陆萍对她有生育和养育的恩,她感谢她,但也就到此为止。遇到戴双之前,她也不知道爱原来也可以很纯粹,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一切都好,只要她在那里,做什么你都觉得开心。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可以离陆萍远远的。只有离得远了,才能偶尔想起妈妈的好。
尤西嘉打定主意,现在自己离开家独立生活,无论如何也要在首都站稳脚跟,绝不会再回去。以后她会在物质方面满足陆萍的要求,尽自己做女儿的孝,但是她也不会再为了获得妈妈的肯定永远和尤西尼比赛下去。
她的爱要给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