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声渐歇。
母亲杨润琴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回来了,手里提着还温热的饭菜。
“蕤蕤,妈妈回来了。饿了吧?买了你爱吃的鸡丝粥和小馄饨。”
夏蕤循着声音和食物的香气“望”过去,脸上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谢谢妈。”
杨润琴利落地支起病床上的小桌板,将餐盒一一打开。
摆放勺子的间隙,她的目光落在了女儿床头那个小瓶子里的梧桐叶上。
“咦?这叶子……”她有些疑惑,病房里怎么会有这个。
“是隔壁床的何以年帮我摘的,”夏蕤轻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带着雨水,我摸到了。妈,我喜欢这个味道。”
杨润琴看着女儿脸上那抹难得的、真实的笑意,又看了看那片普普通通却仿佛给女儿带来生机的树叶,眼神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杨润琴没再多问,只是柔声道:“喜欢就好,先吃饭吧。”
第二天上午,杨润琴借口出去买东西,离开了病房一阵。
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个用清水养着几支鲜花的简易玻璃罐。
清新的、带着甜意的花香,瞬间冲淡了房间里沉闷的消毒水气味。
“蕤蕤,”杨润琴走到床边,将花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片已经开始有些卷边的梧桐叶,“妈给你买了点花,放在这儿了。是百合和香雪兰,很香。”
夏蕤微微倾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鲜活馥郁的花香涌入鼻腔,像一缕温柔的阳光。
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比昨天更明朗些的笑容,梨涡浅浅:“谢谢妈妈。”
接连几日的阴雨后,天空终于放晴。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带来暖融融的触感。
“蕤蕤,今天天气好,妈带你下楼去花园里晒晒太阳吧?总在房间里闷着不好。”杨润琴一边整理着衣物,一边提议。
夏蕤本能地想要拒绝。
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却又害怕出门。
她害怕那种无法掌控的踉跄,害怕旁人投来的目光。
但她抿了抿唇,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妈妈日日夜夜守在这方寸病房,眼里心里全是她的病,也该透透气了。
“……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杨润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女儿,一步步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终于来到了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
阳光落在身上,确实很暖和,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比病房里那片梧桐叶带来的味道更广阔、更鲜活。
可对夏蕤而言,这美好的体验很快被不便和不安取代。
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完全依赖母亲手臂的牵引。
远处传来的说笑声、孩童的奔跑声,都让她神经紧绷,生怕撞上什么,或者成为别人视线的焦点。
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她就觉得比在病房里躺一天还要疲惫。
在一处相对安静的空地旁,夏蕤停下了脚步。
她松开母亲的手,面向母亲声音传来的方向,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妈妈,能给我一个轮椅吗?我走不动了。”
杨润琴看着女儿苍白而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灵气逼人、如今却失了焦点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瞬间就明白了女儿没说出口的艰难。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迅速转身朝护士站走去,生怕慢一秒,眼眶里的泪水就会滚落下来。
夏蕤独自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她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像一株孤立无援的绿色植物。
突然,一阵嬉闹声由远及近,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从走廊冲进花园,其中一个猛地撞在了夏蕤的侧腰上。
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倒去——
预想中与冰冷地面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稳稳地支撑住了她。
熟悉的、干净的少年气息隐约传来。
“没事吧?”何以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关切。
夏蕤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惊魂甫定,有些讶异:“何以年?你怎么在这儿?”她“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何以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因为频繁输液而布满青紫色针孔、显得有些狰狞的手背,即使她看不见,他也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他避重就轻,语气依旧温和:“我刚出去散步回来,正好路过。”
“原来是这样,”夏蕤信了:“谢谢你。”
杨润琴推着空轮椅回来时,远远就看见女儿身边站着个少年。
她认出他,加快脚步,脸上带着些许惊讶:“咦,你也在啊。”
何以年没来得及回答。
夏蕤已经循声微微侧过头,轻声解释:“刚才有几个小朋友跑过去,我不小心被撞了一下,幸好何以年扶住了我。”
杨润琴一听,脸上立刻写满了后怕与懊悔。
她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夏蕤的手,连声道:“都怪妈妈,妈妈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的……真是吓死了。”
她转向何以年,语气充满感激:“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你扶住我们蕤蕤。”
何以年摇了摇头,声音温和:“阿姨不用客气,只是刚好碰到。您带夏蕤去晒太阳吧,我先上去了。”
杨润琴忙点头,小心地扶着夏蕤在轮椅上坐好,细心地为她理了理膝上的薄毯。
轮椅缓缓行进在医院的小径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夏蕤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安静地坐着,忽然轻声问:“妈妈,现在的天气怎么样?和刚才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可不可以说给我听?”
杨润琴推着轮椅,看着周围,用尽可能生动的语言描述着:“天很蓝,像被雨水洗过一样,特别干净。那边还有几朵云,慢悠悠地飘着,花园里的花好像都精神了,花瓣上的水珠还没干,亮晶晶的。”
夏蕤听着,脑海中努力勾勒着母亲描述的画面,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妈妈,看!那里有个瞎子姐姐,她好像看不见……”
话音未落,就被大人急促地捂住嘴,伴随着低声的斥责和尴尬的道歉声,匆匆拉走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
夏蕤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一点点、缓慢地消失殆尽,最终只余一片平静的空白。
那“瞎子”两个字,落入她的耳朵里,杀伤力那么大。
童言无忌,但事实的确如此。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沉默了几秒,夏蕤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妈妈,我有点累了,我想回去了。”
推着轮椅的杨润琴猛地停住脚步。
她看着女儿瞬间黯淡下去的侧脸,看着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
“……好,我现在带蕤蕤回去。”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调转轮椅方向,不再看向那片明媚得过分的阳光,推着女儿,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住院部那栋灰扑扑的大楼走去。
身后,春光正好。
而她们的身影,缓缓没入了楼内的那片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