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爷爷何洛章因年纪大了,不便久留,回了老家。
父亲夏际要兼顾工作和医药费,也不能常驻。
大部分时间,是母亲杨润琴在病房里陪着夏蕤。
中午,杨润琴下楼去买饭,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夏蕤现在看不见。
她害怕安静,也讨厌安静。
她后悔刚才妈妈出去的时候。没叫她帮忙放歌。
夏蕤有点害怕,也没有安全感。
惧怕和难受像潮水一样漫上来,紧紧包裹住她,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隔绝。
夏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着记忆中隔壁床的方向开口。
“你好,你在吗?”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你在喊我?”少年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确认。
“嗯。”夏蕤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我看不见,太安静了,我很不习惯。”
她不喜欢这样暴露自己的脆弱,但此刻,她也实在没办法。
恐惧感压倒了一切。
“你想让我陪你说话?”何以年的声音温和。
“不是,我不想说话。”夏蕤顿了顿,提出请求,“你可以拉一下小提琴吗?我想听。”
“可以。”他没有丝毫犹豫。
接着是琴盒打开的轻微响动,琴弓与琴弦调试的细微摩擦声。
“你想听什么?”
“随便吧。”
短暂的沉默后,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
这次的曲子不同于初听的那首,旋律更为舒缓,像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温暖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怅惘,轻轻落入她的耳朵里。
她慢慢放松下来。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这曲子叫什么?”夏蕤问,“我没听过。”
何以年轻轻笑了一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我自己写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哦,你是学小提琴的?”
“嗯。”
夏蕤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何以年知道她是在故意找他说话,一一回应了。
“何以年。”
“我叫夏蕤,”她说,“春光葳蕤的蕤。”
“知道,”何以年的声音带着了然,“你床头卡上写着。”
夏蕤抿了抿唇:“我看不见。”
“我知道,”他的回应很平静,“我看出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夏蕤再次开口,带着好奇:“你什么病?也是眼睛吗?但你听起来很健康。”
“小病。”何以年的回答轻描淡写。
夏蕤没有追问,只是换了个问题:“你的病会好吗?”
“我快出院了。”
“你什么时候出院?”她追问。
何以年笑了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常:“不知道,可能来年春天吧。”
来年春天。
这个词让夏蕤心里微微一动。
那听起来真好。
“真好。”她说:“我也希望我能变得健康。”
何以年回答说:“会的。”
夏蕤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
“等春天到来时告诉我,好吗?”她轻声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我想知道明年春天是什么样子。”
何以年沉默了一瞬,然后他的声音传来,温和却带着一种鼓励:“等你眼睛好了,你可以自己去看。”
夏蕤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苦涩的自嘲:“可我眼睛不会好了。”
“永久性的吗?”
“是吧……要等眼角膜,”夏蕤深呼吸一口气:“这么多人都在等,我不会那么幸运的。”
话落,病房里传来动静。
动静很轻微,夏蕤还是听到了,她很敏感地说:“是谁进来了?”
护士推着推车走进来,刚想开口说话,何以年先一步帮忙回答了:“是护士来给我打针。”
夏蕤问:“哦,那你还能陪我说话吗?”
当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地变得敏感脆弱,需要关怀,需要安慰。
无论是谁。
都是她渴望抓住的浮木。
护士过来帮他扎针,有点疼,何以年却已经早就习惯了,他回:“能。”
夏蕤保持着平躺的动作,没什么语气地说:“可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就随便说一点无聊的东西吧。”
“现在多少点了?”
“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
“你不吃饭?”
“我家人待会儿来给我送饭。”
“哦。”
“吃什么饭?”
“不知道,青菜白粥吧,再加点肉沫,我现在只能吃清淡的。”
“养病就是吃清淡的。”
“嗯,的确。”
“……”
两个人就这么无聊地交流着,无厘头的你一句我一句,也许都并不在乎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单纯想要有一些声音。
能够不那么无聊。
杨润琴提着午饭走进来之后,两个人的谈话戛然而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夏蕤的中饭是饺子,吃起来没有什么味道,她吃完两个饺子,听到窗外下雨了,杨润琴道一句“不好”,而后说:“蕤蕤,你爸爸今天上班没带伞。”
夏蕤说:“没事的,你去帮爸爸带伞吧。”
“可是你……”杨润琴有些不放心。
“我没事,待会儿我可以睡觉。”
杨润琴摸摸夏蕤的脑袋:“那你乖乖在这里等妈妈回来。”
“嗯。”夏蕤点了点头,低头吃饺子,而后像是想起什么,说了一句:“妈,我想听歌,你能帮我放一首歌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安静。
夏蕤轻轻皱了皱眉,又轻唤了一声:“妈,妈?”
没有回应。
回答她的是何以风:“她刚走。”
“哦。”夏蕤低头吃着碗里的饺子,觉得太安静了,又说:“何以风,你……”
话还没说完,夏蕤感受到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的手机在哪儿?我帮你放歌。”好听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
“谢谢。”夏蕤从背后掏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密码?”
“0225。”
“你生日?”
“嗯。”
“想听谁的歌?”何以年解锁了她的手机,问她。
“我不知道,随便放吧。”
“周杰伦?”
夏蕤摇了摇头:“听腻了。”
“那孙燕姿的《雨天》吧,应景。”何以年帮她连了耳机,播放了歌。
夏蕤伸出手,何以年把她的手机放在她的手心上,想了想,直接帮她把耳机戴在了耳朵上。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耳朵。
一触即分。
“你刚才不是还打着针?”
“我举着点滴过来的。”
“啊……”夏蕤想象那个画面,觉得有些微笑:“你还是快点回去坐着吧。”
“没事的。”何以年很轻地笑了一下,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
夏蕤听完了那首《雨天》,也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饺子。
突然觉得听歌也很无聊。
她取下耳机,问:“现在外面真的下雨了吗?”
“嗯。”何以年看向窗外:“下得还挺大。”
“窗外是什么样的?”
何以年描述道:“对面是住院部老楼,灰扑扑的墙面,楼下有几棵梧桐树,叶子被雨打得摇摇晃晃,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远处天空是铅灰色的,什么都看不清。”
夏蕤思考了一会儿:“我想象不出来。”
何以年说:“你等等。”
至于等什么呢?何以年并没有说。
而夏蕤也猜不出来。
何以年等自己的一瓶点滴打完,护士取了针,下了床,走到窗边。
老式的窗户不太好开,他用力推了两下才推开。
雨水的气息瞬间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梧桐树枝就在窗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折下一片带着雨水的叶子。
一分钟后,他回到夏蕤床边。
“带雨滴的梧桐树叶,”何以年递过来给她:“你摸摸。”
夏蕤接过那片树叶,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她轻轻“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抚过叶面。
光滑的叶面上带着湿润,是雨水的痕迹。她顺着叶脉的纹路细细摸索,能感受到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叶缘有些微微的卷曲,触手清凉柔软。
“摸到上面的水了吗?”何以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嗯,”夏蕤点头,指尖在叶面上轻轻移动,“凉凉的。”
“这就是雨。”何以年说。
夏蕤忽然将树叶凑近鼻尖,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她很久没有闻到的、属于外面的世界的味道。
“有泥土的味道,”她轻声说,“还有……树叶的味道。”
“现在能想象出来了吗?”何以年问。
夏蕤说:“我的眼睛不是天生的,我之前见过雨,不过……和现在的雨不一样。”
她握紧了手中的树叶,抬起头朝着何以年的方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所以还是很谢谢你。”
这是她住进医院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何以年看着她脸上浅浅的梨涡,微微一怔。
他说:“没事,你喜欢就好。”
夏蕤把手里的树叶递过去给他:“你还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帮我拿个瓶子放着,就在床头就好,”夏蕤解释说:“病房里的药水味太重,我不太喜欢,我想闻一闻外面的味道。”
何以年笑着说:“树叶有什么味道?”
“有的,它有。”
何以年找了一会儿,还真的找到一个能放树叶的地方。
他帮她把那片带雨的叶子放在她的床头边,说:“它可能过几天就枯萎了。”
夏蕤回答:“虽然它陪我的时间可能不常。那我也希望它能多陪我一会儿。”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
何以年笑了笑,说:“那我想,它应该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