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季路这个方疏棠更信任的人在,他才能在这个时候“请假”。
果然,方疏棠连头都没有抬,只淡淡的说了声:“好。”
苏桓语并没有因为方疏棠的冷淡失礼嗔怪对方,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他有些荒诞的想:“情感淡漠症也挺好,不会过分计较周遭人事情感”。
毕竟,治疗中途主治医生突然“请假”这件事,对普通病人来说都难以轻易接受,何况小棠这种情况呢。
他虽然这么想着,还是注意到方疏棠紧紧蜷缩的手指,以及很久都没有翻动的剧本。
苏桓语整颗心像被无形的手掌握紧了,不觉得疼,只觉得闷。
他要“请假”这件事,还是影响到小棠了。
他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也握紧了,目不转睛的看着方疏棠低垂的头顶。
由于长时间躺着,那里有一撮头发被迫支楞起来,就像身体主人那永远不会说出口,谁也猜不透的真实想法,偶尔通过肢体动作不小心透露出的端倪。
苏桓语沉闷的胸口涌起如同浪潮一般的自责。
是他“自以为是”在先,认为在方疏棠心底,他这个新认识的医生并不重要。
所以,他才打着季路的旗号,没有询问病人本人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
这自责里又带着暗潮一般让人无法轻易挣脱的感动。
纵然没有记忆,现在的小棠也依然在意他,比旁人更甚。
向来从容的苏医生站在床尾光照的边缘,陷入了手足无措、天人交战的困局。
一头是他的心上人,一头是沉重的医者职责。
他哪一边都放不开,也不能放。
可是,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始终有限,他该如何做,才能两头兼顾呢?
这时候,季路开口了。
“有我在,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他吃完苹果,从床头抽了张湿巾擦手。慢悠悠地说:“不就换个液么,我以前不知替小棠换过多少。
最多就是这一身伤换起药来麻烦,但换个药而已,又不像液体一样卡时间。
你忙完过来再亲自给小棠换一下就是了。
怎么,苏医生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全甩给我吧?”
“当然不会!”苏桓语忙说,说完,又去看方疏棠:“我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换药的事情还是我负责。”
“辛苦苏医生。”方疏棠终于答应了。
要说方疏棠的心思,别说苏桓语和季路摸不透,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其实,有季路在身边,已经足够了。
季路照顾他有经验,有分寸,换药这种事以前也做过。可以说,季路是这世间他最信任的医生。
所以,苏桓语请不请假,每天来不来,于他而言,本该如同窗外的天气一样,眼睛能看到,但不会对心情造成影响才是。
可是,今天听到苏桓语请假,他竟然莫名觉得不高兴了。
他拽着这股“不高兴”强行分析了半天,并没有理清这莫名情绪的来龙与去脉,只觉得更加烦躁。
直到苏桓语说他仍负责换药。
那些搅扰得人心烦意乱的情绪才瞬间平息了下去。
已经平息的情绪,方疏棠便不会继续深究,集中精力看起剧本来。
两位心理医生却默默对视一眼,苏桓语从季路眼底看到了猎猎燃烧的希望,而季路只看到苏桓语眼底晃动的犹疑。
苏桓语又犹豫了。
季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犹豫的原因。
方疏棠对苏桓语的看重和信任,会让对方产生“也许就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他曾经也有过。
但在小棠第一次病发时,那念头就彻底消弭,再没冒过头。
他们是可以重新认识,成为小棠身边最重要的人,绝口不提曾经。
可是,那又怎么样?
一切不过是无根之木、瓢水浮萍,一缕微风、一丝细雨,就足以让他们辛苦打造的“后来”崩塌。
再如何修补,都只是拖延小棠枯萎的时间罢了。
季路皱眉,用坚定的眼神向苏桓语传递自己的判断:
“首先,病人有情绪波动,比没有情绪波动要好。
其次,小棠对你的看重与信任,超乎之前的想象。
只要病人信任医生,且有情绪诉求,那咱们就有了治疗的抓手。
这样就算解除催眠,在崩溃成汪洋的人格里,咱们也有了指路灯塔。
不要犹豫,彻底治愈这件事可行!”
季路能想明白的事情,苏桓语自然也能。
几息之间,他就打定了主意。
苏桓语眼中犹疑尽散,他朝季路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苏桓语放心奔赴科室工作,病房里的季路也没闲着。
他擦干净手,佯装不开心的问方疏棠:“怎么,更喜欢他?”
情感淡漠症患者能感知的情绪有限,并不在意季路的不开心。方疏棠翻了一页剧本,没有搭理季路。
“我吃醋了。”季路伸手挡在剧本上,不让方疏棠继续看:“我忙前忙后照顾了你十几年,竟然比不过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医生。
你必须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说清楚,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去D国。”
不是季路矫情,而是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治疗,那他就必须把这个灯塔的地基挖深加固,这样才能为他们照亮更远的路。
趁着方疏棠的情绪还没走远,他得赶紧追上去。
方疏棠被挡住了剧本,也没挥手赶人,他慢慢往后靠在床上,一双寒潭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季路,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压根不知道季路想问什么,但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他还是愿意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听对方说话。
“你这是什么眼神?”季路装作更不高兴的样子,又问了一次:“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更喜欢他?”
“没有。”方疏棠平静地说。
“那为什么非要他来?”季路不放过他,进一步问:“别想瞒我,我能看出来。”
“不知道。”方疏棠坦率的看着季路,一双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如同一汪可一眼望到底的清潭。
“所以……”季路接着试探:“你想要他留下,是发自本心?”
“也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方疏棠不愿在这种纷乱的情绪里耗费心神,他确定季路没有正事儿要说,于是闭上双眼赶人:“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白天睡一天了,我今儿不回了。”季路帮他收掉剧本和小桌子,再把床调平,关掉床顶大灯,只留下床头应急的一盏,靠坐在陪护椅摸出手机划拉,边划拉边嘟囔:“回去一个人太无聊。”
方疏棠似乎就这么睡着了,没有再说话。
季路手指如飞的给苏桓语发信息:“开心不?”
苏桓语正按照白荻留下的病例资料,挨个儿查房,了解病人情况,根本没时间看手机。
季路却不管,兀自给人发着骚扰信息。
“要不是哥回来的及时,你这会儿该咋办?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哥?”
“小棠这个没良心的,一见你就不要我了,我不高兴。”
“等他好了,你俩得好好请我一顿。”
“路哥。”
“嗯。”
季路“嗯”完了,才从手机里抬头,望向病床上的人。
只见方疏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黑沉的眸子似雪山之巅的寒星,怕扰了人间繁华似的,静静悬挂于天际,不言不语。
是那个早已失去灵魂,却顽强活着的人。
季路的心尖儿久违的疼了一下。
他收起手机,往方疏棠身边凑了凑,停在不会让对方觉得难受的距离。
看着方疏棠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
方疏棠鸦羽般的睫毛垂落半顷,薄云一样笼住了两颗寒星。
“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病床上的人第一次主动提起以前,声线紧绷着,似是极不习惯。
季路不确定他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只随口一问。
便看着方疏棠的眼睛,含着笑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方疏棠眉目间的薄云散去一些,他抬起眼皮,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季路:“路哥,和我说说吧。”
“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季路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说:“你以前呢,其实和现在差不多。”
方疏棠:“……。”
“一直都很好看。人家都说小时候长得好看的,长大之后不一定好看。你这孩子却不一样。小时候就冰雕玉琢似的,现在也一样,比很多演员都好看。”季路摸着下巴从脑子里挑词:“那个词怎么说得来着,清俊,对,俊得不落凡俗。”
方疏棠叹了口气:“我不是问这个……”。
人生成什么模样,长成什么模样,都是天定的,与他的关注无关。
他关注的是“自我”,与人本身关联更深的东西。
季路笑了一下,接着说。
“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呢,就是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
读书的时候,把学习看得比什么事都重要,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是老师喜欢的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工作之后也是,把工作看得比什么事都重要。甚至到了牺牲身体健康的程度。”
季路话锋一转,教导起这位幼弟来:“这样不对。
你小时候最起码还知道顾惜身体、劳逸结合,现在这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劲儿,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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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他的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