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暄再来的日子,比永清预想中要快得多。
不过也算是情理之外,预料之中。
“常言道多事之秋,你还真别说,越到秋天糟心事儿还真就越来越多。”
温和暄絮絮叨叨的念叨着,嘴里说着什么岂有此理,什么胆大包天的,就从永清身边走过去了。
永清泡茶的手一顿,眉梢轻抬着瞥了他一眼。
......多事之秋,是这么用的么?
“你这气冲冲地来,又是冲谁?”
温和晏已经正常下地走动了,胡张氏身体也好转许多,只是精神状态依旧疯癫。
永清盘算着过几日,她大抵就不必来的这般勤快了。
“冲谁?我都不知道我冲谁,这都中的破事一件接一件,冲我自己行了吧,赈灾就赈灾,非要带个人回来,现在我都不知该把她扣下,还是该把她交出去。”
温和暄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在温和晏的劝慰中平静下来。
“今早朝会之上,都兆尹讲近来安都之中有恶钱流入,商户屡屡向监市反应,但却查不到究竟是哪儿流出来的,扯来扯去,又扯到漕运使刘楷瑞头上去了,好巧不巧漕运近来事多,皇上召他来都中述职,来这一趟家中小妾又出了事,正和都兆尹不对付呢,两边在朝上那是好一通唇枪舌剑。”
温和晏给他倒了杯茶,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正在一边看热闹呢,都兆尹突然开始攀咬我父王,我一猜就是右相那老匹夫授意!”
“嗯,他再不乱咬,一会儿别人说不定就要咬他了。”温和晏哼笑一声,也为自己倒了杯茶顺气:“皇叔呢?皇叔是如何讲的?”
“我父王懒得搭理他们,叫他有证据就干脆上奏弹劾,没证据就把嘴闭闭牢,不要在朝堂之上哇哇乱叫。”
“皇叔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温和暄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反正你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不就行了......我总感觉是谁想把水搅浑,难道刘楷瑞真的贪污了?那他自己可吃不下那么大比赈灾款,下查容易,上查难,他上面到底是谁呢?右相?王贵妃?还是更隐蔽的人?”
“连你都看出来了?”
温和晏难得的调笑了他一句,温和暄却没品出这话里的旁意,依旧自顾自道:“那可不这我必须看的出来啊,不行......我不能任由他们去查,我自己私下也要去查一查才是,哪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真算到父王头上呢?”
“若是真算在珺王头上,皇上想必也只会留中不发。”
永清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和珺王兄弟情深,恐怕整个南陵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一切证据真的都指向珺王,这事大概率就是不了了之了。
“那我也不能由着他们什么屎盆子都扣过来吧?回回如此,次次如此,阿兄你说,是不是欺人太甚。”
温和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着他继续道:“那你有什么好法子么?先不要说都兆尹刑部都是右相的人,你想插手也难,就算真让你查,你又想从何处下手?”
他没什么法子,一个久在边关的武将,在都中能有什么人脉供他支配,就算把珺王搬出来,也没几个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毕竟在其他人眼中,是珺王所为也好,不是珺王所为也罢,他哑巴吃黄连把这件事咽下去,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温和晏自是明白温和暄忿忿之处,可皇室、世家、寒门皆是如此,争的向来是利己的东西,谁又真愿予谁做嫁衣。
如今恶钱许是同漕运已经脱不开关系,但在漕运上有些关系的人都是想着撇清关系的,只有一人或许事例外。
温和晏摩挲这杯盏的边缘,一味沉吟不做声。
永清看了一眼气呼呼的少将军,又转头看向她的未婚夫,只觉他此刻的模样如她被指婚给睿王的那天别无二致,根本无法从他薄凉疏冷的面容上探出心绪分毫。
这样的人,真是难猜。
“漕运涉铁、涉盐、涉贡,是皇室的关键,亦是世家的关键。”
温和晏忽然对着温和暄说到。兄弟两人四目相交,温和晏眼神清明笃定,温和暄却在他的注视下茫然的蹙起了眉头。
“如今寒门的待遇处境比历朝都好了许多,和暄,你觉得是谁的功劳?”
温和晏未提寒门,是因为如今的寒门唯有左相算得了实权,但他这派并无实力涉掌漕运之事。
但恶钱案后会是如何,倒令人期待了。
入夜,霜雪去歇息之后,永清将油灯吹熄,借着月光,她又仔细将那日荷包里多出的几枚铜币细细查看一番。
几枚铜币都是假的,只在工艺上略有不同。
有的在手感上很难分辨的出,但明显是使用的久了,钱身色泽上发灰发暗;有的碰撞时声音嘶哑发闷,不如真铜清脆;还有最低劣的一种,便是直接用铁代替铜来进行铸币,币身粗糙不堪,一掰就断。
那枚铁币,就是永清那天感觉币身粘腻,细闻之下发现上面沾了梨汁的,经过几日的搁置,如今已经有些绣了。
加上稻壳,她猜想这恶钱大概是跟随运粮的船,通过漕运流入安都之中。
而这个季节,也正是安都中秋梨应季的时候,漕运的船只中定然有船运梨进都,所以都兆尹确实没有凭空构陷。
永清那日借着卖梨的由头,从商贩手中换了不少铜币。
那些铜币中大多是铅多铜少,又或是更难分辨的铁币包铜,并没有纯铁制钱,也没有这几枚恶钱中掺了倭铅的那一种。
她想,若是连安都之中都有了恶钱,恐怕整个南陵都已被这些恶钱遍布了。
温和暄说的没错,如今看来,的确是多事之秋......
窗外有什么扑腾着飞落在窗沿上,她侧头看了一眼,是只渡鸦。
那渡鸦学舌的叫了几句,与寻常鸟叫并没什么区别,永清却是眉梢一凛,有些无奈的仰头叹了口长气。
烦归烦,事情还是要做,不然她很可能在没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就身份暴露了。
夜色如墨,月末之时天上只有一轮残月被游云所掩盖,从缝隙间撒下些许清辉。
相府高墙之下,永清身穿夜行衣,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脚步像猫一般轻盈跃起,足尖在墙砖间轻点几下,便雀无声惜的翻上了丈高的墙头。
她呼吸放的又轻又缓,锐利的目光迅速在院内扫过。
院内的景致她并不关心,只听着巡逻卫兵的脚步声找准时机,再翻墙而入,而后精准的隐入一片造景用的茂密竹林。
她始终贴着游廊的阴影移动,脚步声比鸟叫虫鸣都还要轻,绕过一片假山水池进入后院,正在分辨方向,突然听到有人奏琴。
琴声悠扬,却又显浮杂,弹琴之人,明显有心事。
永清寻着琴声的方向摸索过去,在夜色中将身体压的更低,整个人几乎匍匐般利用花木与石阶做掩护,如蛇蜿蜒前行,最后悄无声息地绕到书房侧面。
她用匕首插入窗棂缝隙中轻轻一撬,微乎其微的声音正被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完美掩盖,瘦削的身姿从窗上滑入,落地无声。
反手将窗虚掩好,一切便又恢复了原状。
书房内檀香袅袅,崔衍书房内的桌案上,点了一盏孤灯。
琴声骤停,他指尖悬在七弦之上,久久未落。
“看来,还是要去找父亲商榷一二才行。”
永清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如电般迅速在书架,桌案上扫过,最后定睛在那种紫檀木的书桌之上。
案上公文堆积,在一方玉质镇纸下,压着几张纸,旁边便是一卷卷宗。
崔衍才熄灯出去,她就悄步上前,指尖在卷宗上一推,随着卷宗展开,上面的字迹逐一展现在她眼前。
是刘楷瑞小妾的那件案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又将镇纸下的东西取出,走到窗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看。
那是两张尸格,呈现完全两种不同的结果。
一张写着死者仰面向上,双目口唇闭合,鼻孔下有清涕痕迹,舌尖未处齿列,绳锁勒痕一道,呈八字状不交叉,绳痕从喉结斜侧向上升,至两耳后方向上提空,项后无绳痕。
另一张则写着死者面容青紫肿胀,双目微睁,眼珠血丝遍布,口齿紫绀,舌尖微露于贝齿之外,颈间有勒痕一道,周匝环绕,于颈后死死交叉深陷。
一张自缢,一张他杀。
自缢的那张尸格上,诸多人员签字画押俱全,而他杀的那一张则除仵作签字画押之外,再无其他。
两张尸格上的仵作,都是同一人。
纸张刚放回原处,永清便耳尖微动的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崔衍去而复返,直往案前伸手去取那桌面上的案宗时略微顿住,瞬息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才抬袖再去拿。
永清听到响动时还在案边,情急之下只能屏息躲在桌案之下,室内昏暗崔衍只借着月光入内拿取东西,在他动作微顿的瞬息她已经握紧了匕首。
却没想到他好似只是懊恼最近精神不济丢三落四便片刻不停的又走了出去。
永清心如擂鼓,沉气等了片刻才又趁夜色往院外去。
她一刻不敢停歇,见院中静谧四下无人就直接翻出了院墙,未曾留意去而复返的崔衍只是隐身在阴影处并未真正离开。
崔衍看着永清离开的方向,又掂了掂手中的案宗。
“安都有意思的人和事真是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