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头攒动的长街出来时,崔家的马车已是在候着了。
永清一直将崔溱送至马车下,目送她上了车后便要转身离去,崔淮推开车窗想邀她同乘,却又觉得实在不合规矩。
“公主的马车停在何处?”
若是马车没来,又或是离得远,车内并非只有彼此二人,总归合乎情理了吧。
“就在前面水月楼,走不了多远就到了。”
如此,崔淮再不能说什么。
“多谢公主今日照拂,我兄妹二人便先行一步了。”
他脸上依旧温润如玉,笑也是和煦的。
“多事之秋,公主无事的话便在驿馆和恭王府之间来往便是,少些出门为好。”
永清眉梢轻挑,面上虽含笑应承着他的好意,却依旧是左耳进右耳出,毕竟她向来是不怎么听劝的。
回来的马车上,永清将荷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看了看。
“公主,荷包里面的东西好像......不太对。”
半载,对于从未接触过南陵话的霜雪而言,实在是太短了。
她如今说的磕磕绊绊,可无奈永清只让她讲南陵话,她也就硬着头皮含糊的讲着。
“东西没少,不对便不对吧。”
“可是......”
永清指尖捏着那几枚多出的铜钱,时而仔细翻看,时而缓缓摩梭:“没什么可是的,东西没少不就好了?”
她看不出什么异常,这几枚铜钱和她当初刚来南陵时,在驿馆中被盗走的那几枚并无区别。
而她平日里又很少接触到南陵的铜币,就连那几枚,也还是当初在进了南境之后,为了摇卦现去换的。
除了这几枚铜钱之外,还有什么呢......
她将荷包完全翻了过来看,才在绣线中发现了半片稻壳,又发现摸过铜钱的指尖有些粘腻,钱币上像是沾了什么东西。
她这才拿起刚才那几枚铜币凑到鼻子下,挨个闻了个遍......
“霜雪,前面是不是有个小集市?”
霜雪推开车窗向外张望了一眼,刚要回话,手中就被永清塞了一块儿碎银。
“去帮我买几筐秋梨,挑最好的最新鲜的买,入秋了,我想熬些秋梨膏来,清肺降燥,到时候我们自己留些,再给崔小姐送些。”
霜雪反应了很久,永清见她不懂,便连比划带重复,又夹了两句北鄢话,她这才勉强听明白。
随即,她麻利的下车去买梨了。
永清不知道这赶车的马夫到底听不听得懂北鄢话,所以她讲的北鄢话也确实是让霜雪买梨子,只是比南语多了一句。
她说......找回的钱,你要记得仔细收好,别再掉了。
马车没回驿馆,直接行到了恭王府门口。
二人下车后不久,雇的板车也拉着好几大筐秋梨尾随而来。
外院的哑奴们按着管事的意思,开始陆陆续续将梨子搬进府去。
安静,又有条不紊。
他们之中有人天生便是哑的,更多的是被人伢子采生折割后再卖给有特殊需求的人群。
永清看过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口,舌头几乎从根处被剪断。
可怜么?可怜的,但没什么办法。
“你来的晚了些,我以为你有事,今日不来了呢。”
“崔小姐约我出去小叙,我顺便采买了些药材。”
永清提了几包药进来,摆在桌子上一一打开包装,又掂了个药锅,直接用手捏了就往里放。
“我听崔小姐说,刘漕运使家里小妾昨儿出事了。”
温和晏背上的伤经过几日调理,已见愈合。
但他自幼身体底子不佳,十二岁那年又在腊月掉过池塘,险些淹死,故而珺王特意吩咐过要他多多修养,还差人送了特质的药膏来,说是在伤口上涂抹,愈合之后皮肤可以平整无疤,光滑如初。
送药的人来时,恰巧永清在清理药渣,她抬眼看了一眼,只依稀记得是个男子,这才过去没几天,她就想不起那人的样貌了。
人,透着一股子邪性,药膏却没什么问题。
非要挑出点毛病的话,就是药性不算温和,每次用时温和晏都疼的额角冒汗。
他执意要用,永清也没什么话可讲。
“是么?”
温和晏仍旧趴在床上,不能下地乱动,免得刚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扯开。
“嗯,听说是人没了,我也不是很清楚,街上巡逻的比往常多了不少。”
“他这个妾室,我也是知道的。”
温和晏轻手轻脚的从榻上爬起来,还没等坐稳,永清就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哪个小妾?整日在榻上趴着,消息还挺灵通的。”
温和晏听出她话中有话,无奈道:“灵通什么?那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妾室。”
三品漕运使刘楷瑞,出身翼京刘氏,不是什么大世家,不过刘家老太君和王贵妃家的老太君是同胞姐妹,故而算的上是姻亲。
当初这种小世家能娶到王贵妃的姐妹,也算是一件奇事。
先不说光是聘礼就下足了血本,还搭着个天大的恩情,其中颇多周折,后来总算结成了,不过这都是另一桩陈年往事了,如今三言两语更是很难说清。
这世家门阀便是这般,看似无关却又盘枝错节分解不开。
对面的人也是懂这个道理的,便没有多做赘述,只是捡了紧要的同她说。
“刘漕运使同他发妻是亲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朝中皆知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是成婚近十载未得子嗣,这妾室还是前年他夫人操办纳的。”
“当时,还是为一桩美谈。”
“美谈?因为是夫人亲自操办吗?”
永清原本垂眸安静的听着,听他说到此处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他。
“殿下呢?也觉得是美谈吗?爱妻美妾齐人之福。”
“公主是问你我婚后,我是否也会纳妾吗?”
温和晏问的很直接,因为背上有伤所以他坐起身是也没有整个依靠在床头,而是半侧半倚着借了些力,这位置便恰好和坐在床边的永清面对面。
他问,四目相对,微微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
这张面孔生的很好,眼眸深邃,此刻微弯,纤长的睫毛轻颤,竟也让永清不由自主了怔了怔神。
永清唤了人进来,将手中的药罐递过去,吩咐好两碗水煎成一碗后,才走到温和晏床边,面上虽没什么情绪,却是伸手捏了捏他撑在身侧的手。
“你想要?”
“公主也会为我亲自操办吗?”
感觉到手背上的温度,温和晏没有什么动作,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怕惊扰她难得主动的动作,只盯着她的美眸,轻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
永清的话和她这个人一样,大多没什么情绪,但两人之间却忽地静了一瞬,也不知是谁,先觉失望的撇开了眼神。
“言归正传,他的妾室其实也是良妾,是刘氏旁支堂兄的表外甥女。”
南陵这一代的皇室关系,要较北鄢复杂很多。
如今的皇帝并不是先皇的子嗣,只因先皇在世之时,膝下并无皇子能顺利长大。
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尽皆早夭。
万般无奈之下,他不得不从其他宗亲名下过继一名来继承大统,过继之人就是如今的皇帝。
幸的是,他后来又与妃子生下一个儿子,此子倒是身子骨颇好,顺利长到三岁,这名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珺王。
不幸的是,他这亲儿子实在来的太晚,他那远方大侄子早已羽翼丰满,在朝中不可撼动。
更不幸的是,他命不久矣,亲儿子才三岁他就病入膏肓,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皇帝为了安抚先帝老臣,满口说着只是代掌皇位,日后定会传为于先皇亲子。
然后他就在一片质疑声和珺王的咿呀学语中,荣登大宝了。
王贵妃是珺王母族那边的远房表妹,刘楷瑞的娘又是王贵妃的姨母,俩人就是表亲关系,这算来算去......刘楷瑞和珺王也是沾亲带故的呢。
“那个胡张氏,若是想状告刘楷瑞的话,少将军岂不是还要先与珺王好好商榷一番?”
永清沉吟了片刻,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句:“你们这边人与人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
温和晏琢磨了一下,也确实是这么回事,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这件事最终要如何处理,温和晏说了不算,永清更是连话都说不上,因此两人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讨论。
温和晏依旧懒洋洋的斜坐着,话锋一转,将话题偏向了别处。
“崔小姐向来少见外人,公主也不过是今年年初到的安都,如何就要好到能够与之相约小叙了?”
永清从不说谎,所以向来坦然。
“刚到安都之时,我在驿馆遇到贼人夜袭,被划伤了脖颈,你背上尚且不想落疤,我自然也是怕日后留疤太丑,但又恐直接告之兵卫会徒生波折,毕竟只是丢了些银钱而已,不至于将事闹大,我一个初到安都的女子,若是被人传出夜里房中进过贼,便对名声有损了。”
那夜她确实遇了袭击,也许贼人交了手,不过这一段不说,倒也无妨。
“于是我就乔装出去买药回来敷,当时走的太匆忙忘记带钱,碰巧在药铺遇到崔小姐,帮我解了囊中羞涩之困。”
说着,她还抬手指了指左侧颈之前被划伤的位置。
“就在这儿,只是蹭破一层皮,所以敷了两日药就好了,并没吃什么苦头。”
温和晏瞟了她脖颈一眼,转头看向窗外去了,却不知究竟是在看什么,只是不咸不淡的说道:“安都如今的治安,还真是差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