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的人马在后头看着,褚绍终究还是要点脸,派人牵了一匹马给柏姜一人。
褚绍打头,手下断后,包围着柏姜往南边走。
抛却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柏姜意识到这二人仿佛还是旧识,而她除了那狼崽子的名字,其他却一概不知。
“你认识阿勒骨?战场上见过?”
褚绍慢悠悠地向后扯着缰绳,身下马匹很听话地放缓步伐,方便褚绍与柏姜并肩说话。
“娘娘不记得了?他曾经是铁夷人放在铜城的质子,光臣记忆里,这人就曾与娘娘有过三面之缘,怎么娘娘反倒问起臣来了?”
柏姜坦荡地回视褚绍被挡在眉骨阴翳下的双眼:“哀家只知他叫阿勒骨。”
“好罢。”
褚绍回过头,眯起双眼看着远处的铜城,陷入旧忆:
“他是铁夷大可汗的第八子,因为出生的时间犯了忌讳,纵使他母家部落势力不小,也不受大可汗喜爱,长到九岁便被远远扔到铜城做个质子。”
“铁夷可汗共十二个儿子,终年内斗不休,等到他同父同母的兄弟死了后才被他娘接回铁夷部,扔进战场。他悍不畏死,又在铜城生活过几年,摸的清军情,年纪不大却成了个老大的威胁。”
褚绍撇了柏姜一眼,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副专心听故事的模样。
是装的吗?真是天衣无缝。
“我还是个送信的小兵时,他还在铁夷人军中,后来铁夷部内乱,他被他二哥拉下了水,再没回到战场过。有传言说已经死了,没想到竟还能在他几个穷凶极恶的兄弟手下活过来,未知不是记挂着娘娘的缘故。”
褚绍声音冷嗖嗖的,藏着暗刺一般,柏姜听得心烦,颈子一侧伤口又被风吹得红肿,叫她看褚绍愈发不顺眼。
“哦,也不知侯爷与阿勒骨若是真打起来,谁更占上风。”
“好办。”
褚绍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露出两边尖锐的白牙,没咬够似的:
“铁夷部老二一派均被臣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在大漠里估计过得猪狗不如,阿勒骨正好上位。瞧他这架势,过几年免不得还要有一场恶战。”
“到时娘娘可登至城墙上观战,臣定然提他项上人头来见。”
“哀家好期待。”
柏姜忽略他明晃晃的威胁,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可知道他后来可曾回过铜城?”
褚绍静默片刻,侧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娘娘与他,难不成不止三面的缘分?”
“……”
柏姜一夹马腹,往前头走远了。
想来便十分气闷,褚绍反反复复挂在嘴边拈酸吃醋的“三面之缘”,明明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
那时正是柏姜为了不让那来历不明的小狼崽子接近姐姐的时候,她急得心焦,为了姐姐的名声又万万不敢张扬,只好私下里悄悄试图警告他,却次次被莫名出现的太子打断。
头先次在林苑里,姐姐与许多贵女一同赏花,柏姜刚进宫不久还在学规矩,因此在莺声燕语里很不自在,忍不住东张西望,一眼便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的狼崽子。
“!”柏姜一个没忍住,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
众女纷纷侧目,只有姐姐十分关心地轻声问询。
“我有些闷得慌,出去走走。”
柏姜随便扯了个谎,等到身后那些窃笑远到听不清了才撒丫子朝着那狼崽子躲藏的方向跑起来。
那人机灵的很,一看柏姜冲着自己来便跑没了影。
柏姜拐过宫墙角正要追,却一头撞在了一个白衫子的人胸前。
“啊——”
柏姜撞得头晕,捂着脑门急急退开,匆匆说一句“抱歉”又要跑,却被那人展臂拦住。
那人声音温润轻柔:“姑娘无妨吧?”
柏姜抬起头——竟是那太子!
那个害得自己惹了许多拳打脚踢又消失无踪的太子!
想起当年的仇怨,柏姜便忍不住横眉冷对。
“你是叫柏姜?再往北都是世家子弟们聚集的地方,姑娘家的不好再过去。”
一年不见,他身量猛地窜出去好多,柏姜仰着头,觉得自己很没有气势。
她心里打量着姐姐将来是要给他做后娘的,他又位高权重,不好惹他不快,于是很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假笑,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便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第二次是在姑母寿宴上,姐姐献舞一曲,柏姜又眼尖地瞧见那本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的质子在人潮后蠢蠢欲动的黑脑袋。
众目睽睽,他竟然也敢——
“孤寻来一副前朝贺海章的礼佛图,贺保太后寿辰。柏姜姑娘,画卷太长,可否与孤一道展开,好令保太后娘娘观赏。”
柏姜脚步生生顿住——小厮伴读谒者一概在侧,凭什么偏偏叫住她?!
贺兰褚是故意的、故意的!
顶着众人各异的眼光,柏姜勉强拿出了祝姨母几个月训出来的成果,端方有礼地接住了一端画轴。
贺兰褚刻意借着那画轴将她手心往下压了一压,低声道:“很珍贵,要专心。”
柏姜重重剜了他一眼。
最后一次,那小狼崽子又在猎场被柏姜抓到,这次她跟得悄无声息,很是顺利。猎场不比皇宫,刻意造了些样子十分朴实的民间小院,柏姜差点跟丢,最后在篱笆外头,看见那质子正与贺兰褚说话。
在他们那个年纪,贺兰褚身量很高,而那狼崽子相较之下要精瘦地多,他十分警惕地瞪着眼,嘴巴绷得紧紧的,不管贺兰褚说什么都摇头。
他紧张也正常,因为柏姜也是头一回见那样阴沉可怖的贺兰褚,他自打到宫中之后名声便很好,皇帝派了几个汉人大儒专门教他,于是他总有端方有礼,温润如玉的美名。
不多时贺兰褚点点头,那质子便从小门中溜走,柏姜悄悄绕过去要跟,却被骤然出现的贺兰褚吓了一跳。
他身上煞意未褪,将柏姜惊了一跳,没留神脚下,重重歪了脚腕。
疼,柏姜紧紧闭上眼,摔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再睁开眼时,贺兰褚神情已经与往常无异,甚至更温和些,柏姜简直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陷入了幻觉。
“怎么如此不小心,柏姑娘有个好歹,保太后要心疼了。”
他将柏姜扶进门里,找了个石凳坐下,便要去捉她的脚。
柏姜“嗖”一下缩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贺兰褚便笑一笑,挥手命小谒者去请医官。
“孤便在这里守着,只等医官到了再走。”
……
小十年前的往事,柏姜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她瞥了一眼身边现如今阎王老子似的褚绍:“你当年憋得也蛮辛苦的。”
说罢一夹马腹,自顾自往前走了,留褚绍一头雾水挑着眉毛落在身后。
明堂辟雍遭了一回乱,神仙祖宗都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褚绍一行人共柏姜直接去崖洞里接那死里逃生的小皇帝。
大佛已经遥遥在望,柏姜却愈发乱了心绪——她是借着铁夷人打乱了褚绍篡位的计划,那么之后呢?
就算褚绍还能稳若泰山地维持局面,那么小皇帝呢?
他还撑得下去吗?
远远到洞窟前,阿午便带着几个亲信来到了眼前。
“娘娘,”她刻意放大了声音:“铜城已经接到铁夷来刺的线报,现正派了羽林军来护送皇上娘娘回铜城。”
柏姜应了声,褚绍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背着手大踏步进了洞窟。
柏姜正欲看看小皇帝如何,却被陈午拽住了衣袖。
“嗯?”
“娘娘,许是惊吓过度,小六……发烧了。”
“什么?!”
柏姜提裙快步进了洞窟,贺兰钰正以一种防御的姿势紧紧抱着小六,谁也不让靠近。
“皇上,哀家看看平安王。”
听见柏姜来了,贺兰钰放松一些,倾过身子方便柏姜将小六抱到自己怀里。
小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扇子似的睫毛抖啊抖,要醒不醒的,时不时小猫似的细细地哼出声来。
柏姜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小六额上,还好并不很烫,救她时阿午一直把她护在自己斗篷下,没有怎么受风,大概只是吓着了。
她轻声哄着,抬头见褚绍正目光沉沉地望过来,戒备地把小六抱得更紧了些,索性背过身走到没风的地方去。
小六睡熟了,柏姜胳臂也酸了,陈午轻轻地接过孩子。
皇帝怀里没了孩子后便一直呆滞地坐着,柏姜看见褚绍盯着他手腕蓦地动了动。
霎时间褚绍抬手便刺,柏姜一把上前死死挡住他不断压下来的手腕。
陈午与纥骨含微个子带着手下抽刀相向而立,洞窟里稍一骚动复又归于沉默而长久的对峙。
风里传来统一而沉重的滚滚马蹄声。
“铜城里羽林军已经来了。褚绍,你想清楚,铜城现在还不是你说了算。”
“呵,”
褚绍笑:“臣清楚,臣当然清楚。”
说罢他翻转手腕,借力握住柏姜的手,狠狠一刺——
柏姜猛地惊叫开,被泼洒上一头一脸的鲜血。
褚绍的、热气腾腾的鲜血。
那短刀正插在褚绍心口处。
窟中众人齐齐僵立在原处。
柏姜脑子都空了,愣愣地望向褚绍脸上越来越大、越癫狂的笑意。
“你……”
马蹄声近在耳边,催得柏姜鼓膜震荡,恍惚间她听见褚绍说:
“铁夷部猖狂无状,皇上娘娘性命无恙,臣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