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观这一声招呼,霎时吸引了满座女眷的目光。不止谢氏与小夏,上一辈的诸位大娘子、小娘们,也齐齐望了过来。
燕小娘顿时愣住了,慌忙望向老太太。老太太脸上神情肃穆,其实对她一嫁入谈家,就挤进姑娘堆儿里的行径早有不满。她想这下完了,老太太定是要顺着二姑娘的话,把她扔回她该去的地方了。坐在哪儿吃饭原本没什么稀奇,她只是受不了回到那群妾室中间,一下子看清,自己也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老婆。
绝望像潮水涌上来,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木了。冰冷的寒意穿过皮肉,渗透进四肢百骸,只有紧紧握住双拳,才能支撑自己不在众人面前失态。
然而没想到,老太太却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场矛盾,“姐妹之间,不要整日吵吵闹闹。你们都是姑娘,往后一个个都要外嫁,这张桌上的人会越来越少。等出了阁,再回头想想,反倒怀念如今的日子呢。”一面抬抬筷子,“菜都凉了,快吃吧。”
大家一时都沉寂下来,燕小娘低头拢住碗,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尽扒饭,几乎没有夹菜。
等饭后,老太太发了话,让燕小娘留一留,自己有话交代。复又对自然道:“庄嬷嬷给你换了床新被褥,被窝都已经熏好了,今晚住这儿,别回去了。”
自然应了声,先回自己的卧房洗漱,前厅只留下老太太和燕小娘,谈话内容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太太的语调很和蔼,“逐云,坐。”
自然回头看了眼,燕小娘畏畏缩缩地,在下手的圈椅里落了座。还没等老太太开口,先哽声认了错,“祖母,今天是我不好,是我小心眼了,和三娘子生闷气,才和妹妹们拌嘴的。”
老太太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责怪你,饭后把你留下说话,也是拿你当自家孙女看待。咱们两家素来交好,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跟了临川,这门亲事着实委屈你,你心气儿高,要不是当初遇见难处,好好的贵女不会来给临川做小。可是人啊,得往前看,既然已经进了门,过好日子才是头等大事。再来说小夏,咱们不谈出身,只说论资排辈,她在闻莺之前,更在你之前,原该临川娶亲之后两年内抬举的,却生生又拖了三年,难道她就不委屈吗?人心是肉长的,你们都是女孩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谈家,没有苛待下人的门风,你既是谈家人,就该认同谈家的处世之道。”
这些话不管燕小娘能不能听进去,总之她面上是不敢违逆的。
老太太又道:“今天这件事,你有些失分寸了,但我有心顾着你,就是要你知道,祖母还是疼你的。回去好生和娘子相处,你若是个大度的人,愈发要友爱夏小娘,把院子经营得兴兴隆隆,别让人比下去才好,明白吗?”
燕小娘抽抽搭搭说是,站起身行礼,从上房退出去了。
自然梳洗完,穿着寝衣出来,挨在祖母身边问:“祖母安抚住她了么?”
老太太“嗯”了声,“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教训她,反倒安抚她?”
自然是明白祖母用意的,“燕小娘这人脾气不好,本来就因这件事气急败坏,要是别处再压制她,她怕是要发疯。她在自己院子里闹,大可由得她,记恨上姐妹们就不好了。几位姐姐在议亲,这个时候经不得什么波折,祖母安抚她是给她机会,端看她自己承不承情了。”
老太太方才露出欣慰的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先前你二姐姐要把她撵到另一桌去,我若是应了,她今天就会恨遍全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与蠢人纠缠,难保不会被其所伤。如今后悔让她进门,已经晚了,只盼她能安分守己就好。”话头一转,把燕小娘撇到了一边,转而来问,“今天去了秦王府,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自然和祖母之间,向来是不会藏着掖着的,她抱住祖母的胳膊说:“那王府好大,我看过汴京记载建筑的图本,王府规制和禁中宫殿差不多,同我们赴宴去过的宅子都不一样。进门头一眼觉得宏伟,第二眼,我就打心底里不怎么喜欢了。气派虽气派,没什么人情味,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嫌弃王府的呢。”老太太道,“汴京城里的名门贵女,个个都愁自己所嫁的门头不够高,哪像你,挑剔人家的屋子太宏伟。”
自然吐吐舌头,“我必定是山猪吃不得细糠。我喜欢住在市井里,早上能听见摊贩的吆喝,和巷子里车马行人走动的声音。”
老太太直叹气,“还是养得太好了,让你没了鸿鹄之志,不想攀更高的门第。”捋了捋她散落的发,又问,“那后宅的家务事呢?账册子都运回来了?”
“运回来了。”自然道,“那么厚一摞,我得看上三天三夜。只是祖母,我们在园子里刚吃过饭,管事的嬷嬷就领了太后派遣的女官过来,表兄不肯留,嬷嬷还让我劝他呢。”
宫里的心思,老太太一听就明白,“太后手伸得长,君引不肯留,说明他也知道太后的用意。”
所以她当时顺势规劝,心里并不称意。这门亲要是结成了,将来的日子也是一眼看得到头。太后心疼表兄,必定处处为他考虑,到时候后宅拿主意的人多,仗着是宫里差遣来的,抖威风自矜身份的也多。然后今天送女官,明天送侍妾,你不能反对只能受着……
想起来,就觉得暗无天日。
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她嘀嘀咕咕说:“祖母,我只给表兄理账,行吗?一踏进王府,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住在那里的人。”
老太太让她先不急,“官家未必没有打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另给君引指婚了。你呢,这阵子平常心看待,万事顺其自然,不要因心里彷徨,表兄妹间反倒闹生分。其实不喜欢那个宅子,是因为你不喜欢他这个人。有句话叫爱屋及乌,等你心里有他了,还会嫌弃他的宅子太大?”
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发笑,拿宅子来说事,实在莫名得很啊。
很多事情,是需要时间去解决的。通常等等,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总之这两天她找到了活儿干,家里新聘了位西席,她只去见了见礼,连课也没顾得上听,专心致志回抱厦里忙了一整天。
傍晚自心来了,眉飞色舞向她描述起今天的见闻,抓着自然说:“我看出来了,四姐姐对这位新来的西席有意思。”
自然连头都没抬一下,“别胡说,那位先生刚来。”
自心道:“有没有意思,和来了多久有什么关系?你没听过一见钟情吗?”
自然嗤笑了声,在她看来自心就是个孩子,她的那双眼睛洞察一切,洞察完了,就添油加醋渲染一番。
“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她老气横秋地说,“画本子少看些,书上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自心却不服气,“我看得真真的,四姐姐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新先生,巴巴儿问他,为什么会到府里来教书。那位先生搪塞不过才说出来,说自己是通威十六年的榜眼,已经拜了官,没想到上任半个月父亲就过世了,只好回去守制三年。等到回来述职,母亲又死了,又是三年。六年下来物是人非,早就没了当年的志向,干脆辞官专心做学问。后来爹爹打听着了他的下落,特地登门拜访,才把他请到家里来的。”
自然听了个大概,等到手上的册子核对完才道:“三年又三年,年纪应当不小了。通威十六年,和哥哥是同年。”
自心道:“看上去也同哥哥差不多岁数。”
哥哥二十八,这么算来,新先生二十二就中举入仕了,要是没有接连的丁忧,原本也是前途一片光明啊。
不过自然并不关心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她规整一下身旁的账册,已经完成了三本,剩下的再有两天就可以交差了。核对的过程中发现出入有误和滥支的,都记录在侧,等送回王府时,再由家主处置发落。
当然,她忙活的这些天,最难受的莫过于自心,一天要来两回,每次见她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只好灰心丧气回去。现在总算盼到她能撂下手,不管还剩多少没忙完,自心都决定拽她完成目下更紧要的事了。
“园子里的茉莉花开了,回头咱们上葵园摘花去吧。不是早就说了要做茉莉糖霜吗,等到请客小聚的时候,拿来点缀糕点或是泡茶都相宜。”
自然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要不是她提醒,险些错过了。
看看时辰,快要昏定了,便进卧房换了件衣裳,顺便提了只小花篮出来。
正打算下台阶去葵园,鞋刚穿上一只,彭嬷嬷又送了信件进来。信封上仍旧是五姑娘妆次,这回换了月白的薛涛笺,上等的漆烟墨在信纸上莹然发亮——
“昨夜晚归遇月,清辉满地,于廊下独酌半盏米酒,料想如此好月色,你那边应也能见。”
自然托着信笺,有点愣神。晚归、独酌,还有月色……脑子里忽然浮现一个身影,孤零零背靠抱柱,坐在栏杆上的样子。
之前收到的短笺,通过文字能看出写信人内心坚定且从容,三言两语,有抚平惊涛的气度。然而今天这封,字里行间透出寂寥,仿佛孤独了太久,信里有时自言自语,是因为他无处能够倾诉。
自然踢了鞋,把篮子交给自心,自己返回内寝,仔细把信收进信箧里。
这漆烟墨名贵,加入了珍珠、金箔、麝香等,反复捶打十万杵才做成。因此只要沾染过信件,指尖就会留有余香,走上一程,还会不时抬手嗅闻嗅闻。
自心有时候很不理解自然那种出奇的好耐心,要是换作她,今天信送到她手上,明天她就想办法把写信人挖出来了。
“这人到底是谁,你一点也不好奇吗?”自心感慨,“只给你写,从来不要你回信,二位可真是一个赛一个地沉得住气啊。”
说实在的,自然也开始留意了,薛涛笺、漆烟墨,还有平日的澄心堂纸,都能看出这人出身不低。但究竟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她始终无法窥破。自己是闺阁里的姑娘,不常与外人有交集,至多不过和自心一起溜上瓦市吃吃喝喝,实在想不出,那人给她写信,是出于什么目的。
想了一圈,毫无头绪,倘或下次信里再有行踪,她也动了寻根究底的心思了。
不过眼下还是制作茉莉糖霜要紧,昏定的时候也惦记着,不知花开了几分,是含苞还是完全盛放了。
东府的李大娘子,忽然向老太太回禀了一个消息,“母亲,上回我同您说的那件事,已经定下了。侯府和将军府不日就来下聘,到时候请母亲出面主持。”
老太太的视线扫过东府所有人的脸,见苏小娘和三姑娘都低着头不吭气,便没有多说什么,颔首应了声“知道了”。
长辈们要商讨儿女婚事,做小辈的可以散了。自然和自心直奔茉莉园,大宅中种茉莉的地方不少,但只有祖母的葵园,是养护得最好的。
箔珠和自心身边的女使豆青挑着灯笼,一一照过叶底,成片指腹大小的玲珑小花静悄悄盛放着,幽幽的香气弥漫在田垄枝头。
她们带来的小花篮,很快就装满了,自然直起腰,抬头望向云端的月亮。今夜十六,夜色比昨晚更好,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此刻应当也正仰望同一片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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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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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