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被消毒水的气味浸透。
为了缓解这略有些尴尬的氛围,季复喧便以此为借口绕去窗边。
伫立良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尚存余雪的街道上。
行人匆匆而过,各有方向。
他们的轨迹或有片刻交叠重合,但无一人会为此驻足、回首。
季复喧也没有停下,因为他一直循着她的足迹前行。
始终遥望着前方那个在人群中最坚毅最闪耀的身影。
校内两年,仓促几次照面,这本该是路的尽头。
可命运眷顾,不曾落下句点。
既能重逢,那么是否可以再向前一步?
思索间,季复喧猛然回神,对自己生出的这般贪妄万分惊惧。
他下意识转身逃避,用肢体动作掩饰这荒唐的想法。
只一瞬,他深感无地自容。
不想正巧撞上谢禾雨略带几分疑惑的目光,不知安放何处的心绪像是正在接受审判。
“窗外有什么?”她问。
“嗯?”
季复喧仍在沉没在自己思想斗争带来的一片茫然中,压根没听见谢禾雨说了什么。
“你看得这么出神,窗外有什么?”
她重申一遍刚才的问题,同时把目光抛向他身后。
“山岙里有云影,太阳出来了。”
季复喧轻咳一声,心底泛起嘀咕:刚才的山岙里应该是有影子的吧?
如他所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穿云而出,缓缓洒向严寒未尽的世界。
它们穿透玻窗,百无聊赖漫步去到病床边。
谢禾雨修长的手指触碰到阳光时,指尖数道疤痕愈发明显。
无名指受到重创后变形的指骨也被他收入眼底。
这些年里谢禾雨经历了什么?
五味陈杂的心情催促他去寻找答案。
不过同时,季复喧也清楚知道这些伤疤的背后是一道他无法跨越的鸿沟。
横亘在他面前,被她甩在身后。
餐盒被谢禾雨整理好放在灰蓝色柜面上,碰撞间发出轻微的空荡声响。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季复喧的直觉告诉他,谢禾雨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极大可能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所以他率先展开话题,问:“那天那伙人抓到了吗?”
谢禾雨跳过他的问题,出口的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谢。
“谢谢你能来看我。”
听者有些诧异,依旧于窗边没有走动,只在静待后文。
阳光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缓慢退出窗外。不过往复几次呼吸之间,整个空间就骤然冷寂下来。
“但以后别再来了,也别再联系。”
她神情严肃,表意直白。
这些简单词句,彻骨刺耳。
季复喧不免神伤,即使知道谢禾雨急着划清界限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
“还请师姐多多包容,在你出院以前的每一天我都会来碍眼。”
玩笑似的话,却是他深思熟虑了两三分钟才得以出口的。
眼前装“无赖”的人让谢禾雨一时无言以对,抬手揉了揉眉心,阖眼假寐。
大有一种说不通就暂不沟通的意味在其中。
季复喧也没闲着,提走餐盒到热水房清洗。
哗哗水声停止,之前那个带灰蓝色毛线帽的人又在余光里一晃而过。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略微跛足的男人。
不过当季复喧第一时间追出热水房拐过转角时,那人已经消失无踪。
住院部这一层的主要通道呈“日”字形,热水房有二,分别在“日”字的西北和东南两个对角。
季复喧所在的西北角走出后只有两条走廊,左手边的不算短,另一边则望不到头。
一个跛足的中年人,行走速度应当是比自己慢不少的。
怎么会追不上?
原地徘徊近十分钟,季复喧并未在这六七平方米里找到能藏身的空间。
若非幻觉,便是这人凭空消失了——无论哪种,都不可能。
——
他压根不相信谢禾雨那番“只伤及骨骼”的说辞,所以在寻人未果后找到医生问询谢禾雨的具体伤情。
不过也无甚结果,因为医生基于保密义务闭口不提她的病情。
才走出办公室,左侧突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他。
侧身一看,是早上给他开门的那姑娘。
她是又回到医院还是自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就不得而知了。
“你缠着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开门见山,心头怒火把话烧得难听。
季复喧第一反应就想反驳“我没缠着她”,但结合自己的行迹来看,纯属狡辩。
最后还是默认了自己的纠缠,给出原由:“她是因为救我才……”
“行了,我不是来听你说原因让你煽情的,我的意思是——你,离她远点儿。”
显而易见,面前的人在十分里有十分的不耐烦,没什么耐心给他。
“为什么?”
季复喧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顺势抛出个条件让对方解决。
他说:“只要你给出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行,去天台说,那里没人。”
季复喧摊手,做出“请”的动作。
晾在钢架上的白色床单狂舞,呼啸而过的冷风在耳中留下不停歇的“隆隆”声。
她的声音被盖去不少。
“你闯入康林药店并破坏一个案件的关键线索是无法预料的事,所以这不怪你。”
“但是你知道那个案子谢队他们跟了多少年吗?从云南边境追到林芝,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
因为他功亏一篑。
因为救他中弹,生命垂危。
面前的人说,子弹再偏两分她就没命了。
“总之,抓住盯梢的人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在她身边只会碍事。”
她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尽量保持平静。
季复喧尚且还在错愕中,反射弧绕了几圈后才给出反应:“你的意思是要她去引出那些DU贩?”
“是,所以请你马上离开她,”她轻咳两声清了清嗓,继续道:“你的伤情报告已经存档并案,在那伙人抓到之后会一一厘清他们的罪数,需要配合时会联系你。”
“既然这样的话,那在她出院前我更应该在她身边,保护她。”
即使谢禾雨不需要。
他或许算不上有多了解谢禾雨,但他知道在她心里、在他们这样的人心里,使命永远大于生命。
他终究是没那么多大义,只是自私地希望谢禾雨能远离危险,一生顺遂。
他撂下话便迎风而去,多少带着些奋不顾身的坚决。
唯留身后人被吹散的声音长久沉浮于心头:“你保护得了她吗?我知道你,也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没有结果,甚至都不会有开篇的序言。
他何尝不知。
——
今日最高温不过3℃,站在街边冻冻清醒也好。
回顾短短一个早上,想了什么、说了什么,他自认为有必要跳进冰湖洗洗脑仁。
还什么“保护谢禾雨”,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更别说什么“再进一步”、“没结果”、“……”,简直是脑袋短路。
季复喧就这样咒骂式检讨自己,最终在冷空气的助力下收心。
再见已是万幸,莫再多奢望。
他告诉自己。
街角的余雪估计到午后都无法完全消融。
环顾四周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对街的一商铺。
两个孩子在藏文与汉语同注的牌匾旁打闹,他们的家长也就是这商铺的主人对其视若无睹,忙着清理货物。
巧合的是,这个忙碌的店主,正是住在307的那个中年女人、刘辉的邻居。
很快,季复喧就被她发现了。
她放下手中的箱子缓缓站起身,向前挪动两三步,似乎是在分辨他的身份。
正要上前打个招呼,但看她的反应并不需要多此一举——她匆匆忙忙把两个孩子揪回店内,关门打烊。
连牌匾和部分货物都敞在门外,顾不得收回去。
她在怕或者躲什么?季复喧百思不得其解。
杀害刘辉的人还没找到,因为警破案的关键在作为目击证人的她身上。
而她在距案发过去的半月里,不肯作出一言。
站在街头空想无用,他去另一家商铺买到暖水袋便折返回去。
去解决一件不足以被在意的小事。
病房里虽然有暖气,但谢禾雨手上的点滴不会升温。
这些冰冷药物顺着血管而行,一滴接着一滴,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将手腕和小臂冻得发疼。
季复喧也是问过隔壁病人家属后,才知道还有暖水袋捂热药管这样的办法。
至于药物受热会不会发生质变,他又去找了医生询问,还顺带将谢禾雨的餐食宜忌了解清楚。
——
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放置暖水袋的一双手迅速缩回。
这一细微动作,被谢禾雨尽收眼底。
不过一瞬,他的右手手腕就被死死钳制。
他稍有迟疑,凝视着面前人的眼睛,心脏狂跳,全然不受控制。
“你在怕什么?”谢禾雨问。
“没,没有。”
“没有?你不仅是最先发现刘辉死亡的人,还凑巧被那几人劫持,还能第一时间找到我的位置并赖在这里不走。”
“师姐你这是……在怀疑我?”季复喧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不过问题没有得到回复。
他平复情绪,理清思路。
如果解释,就算是默认了谢禾雨错误的思考角度、方式是正确的。
在对方不清楚自身问题的时候,无论多么有逻辑的解释、多么有力的证明,通通无用。
所以季复喧指出她的问题所在:“没有证据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太草率了?这不像你。”
对方轻笑一声后松开他被勒红的手腕。
她说:“你不是能够自己判断吗?让你离我远点,你能听懂怎么选是对你好的吧?”
“不离开,就是我的想法。”
“别这么固执,对你我都没好处。”
是一语双关吗?
他生出错觉来,以为谢禾雨看出自己的幼稚想法,所幸被及时扑灭。
“早上开门的那位,她对我说的,都是师姐的意思?”
其实是不是谢禾雨的意思他都能接受。
季复喧只想知道,她看不看得见自己那颗不能安定下来的心。
渴望被看见,却又害怕被看见。
“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也是让我离开你之类的,”季复喧笑着摇摇头,立刻转移话题:“听师姐刚才的话,刘辉和那伙人有关联?”
谢禾雨正欲开口,有人替她做出回答。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门被轰然打开再被重重关上。
来人站在床尾处,将拳头攥了又攥,才说出句让在场两人同时失语的话。
“谢禾雨你睁开眼睛好好儿看看,他喜欢你!”
用暖宝宝捂暖输液管这个方法不要模仿。
某些药物遇热会发生质变、絮凝等情况,另外像这样部分加热有可能破坏药物稳定性。
虽然有不少人这么做,但还是建议捂手臂。我也去问了学药学的朋友,她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让尽量别这么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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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