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在拍不锈钢栅栏,棕色的毛巾一晃,屋内塑料袋乍响,飘出一缕清香。
南图瞧着烤红薯,今时的香味似乎比旧时淡了。他记得那年的烤红薯,味道十分浓烈。
一个寒冬,破烂少年连夜奔逃,此后躲了数月,家中有债主蹲守,无处可去后路遇一位好心人,介绍他去某饭店当洗碗工。当时哪顾得上人贩子,一股脑跟着去了,实在是饿,搞不懂为什么那么饿,饿到肚子绞痛,又不敢死,便趁洗碗时偷吃些残羹剩饭。
这么做自是不被允许的,至少不被同工位的组长允许,经人检举后,果不其然被辞退。那便走吧,路过会议厅时,恰好瞥见好心人站在屋里数钱,他愣了许久,后知后觉被戏耍,怒了,想冲进去抢回属于自己的饭钱。
他只是一个孩子,一拳难敌四手,又空着肚子,结果可想而知。不记得被人吊着打了多久,只记得脑袋碰到烟灰缸,开出一朵极灿的红花。抢回来的钞票又遭人夺去,最后人像破抹布般被丢在雪地里,咒骂和嘲讽落入眼底,照出一方璀璨星光。
他头一侧,华蕊融入雪地,溅出满街火树银花。又是隆冬,又是破烂少年,刺骨的狂风贴着身体,贪婪地汲取渐散的热量。
一风吹起,雪地空留红花几朵,人不知哪儿去,地上多了道摇摇晃晃的黑影,接着,“扑通”一声,影子缩成一团,又回到雪地里。
隔着远远一街,迎来一阵浓烈的甜香,世界是黑的,只是勉强能瞧清几盏火光。其中有一盏就停在不远,彷如凭空生出。
一道影子旁,多了另一道影子,影子背起影子,浓烈的清香淡了。颠簸间,破烂少年看见摊主取出一根模糊的烤红薯,递给一位路人,他也想吃,便凝了凝瞳孔,面前当真现出一根泛着热气的烤红薯。
南图捧起烤红薯啃下一口,陈乐云剥掉半边皮,塑料袋子上沾了些红薯点点。
他啃了一口,还跟记忆里那般甜。
陈乐云帮他脱掉上衣,入目便是数不尽的伤痕。锁骨内烙印着细密的烟疤,后背鞭与刀伤混杂,抬起的手腕处伏着三四条肉虫。小小年纪,不知哪来这么多伤痕,叫人看了心寒。
陈乐云拧开药酒,瓶口处裹有布条,原是蓝色的,经年累月,被药酒染黑了。清凉的药酒粘上黑脸胳膊,液体顺着肩胛骨飞流直下,有些痒。
陈乐云上药并不温柔,许是还在计较欺骗一事。这些年拿南图没法,生气时除了不理人,就只能赶在上药时撒下气,讨些没必要的说法。
有时讨过翻篇,有时更加生气。
南图啃到一半,陈乐云忽然停下,手指顺着后腰滑到裤头。南图料到他要干什么,奈何嘴巴堵着,只能由陈乐云为所欲为。
裤头被手指轻轻一勾,再往下一拉,露出勉强完好的翘臀,陈乐云扫了两眼就松开手。
裤子软趴趴耷在胯间,南图哼哼两声,暗示不满,陈乐云又捏着裤头给他提上去,板着脸道“瘦了,不好好吃饭,一会儿有你好受。”
这是打哪儿论的?
南图强行把嘴巴里的烤红薯咽下去,反驳道“裤头松了而已,不能这么草率就定我的罪。”
“是吗?”
陈乐云的脑神经清奇,独立于大自然之外,冤枉起人来一套又一套。如同你偶尔头晕,父母就认定你手机玩多了一样。
南图衣服买长了,陈乐云偏说他挑食,营养不均才长不高,须得猛补。有段时间,一天要喝四瓶纯牛奶。南图不想喝,看见就吐,抗拒极了,陈乐云没法,便用其他东西代替,改为顿顿大鱼大肉。
有次上称,南图发现自己胖了十斤,气得当场绝食。陈乐云吓坏,还没开始哄呢,南图自个先受不了了,偷偷将体重秤藏起来。
老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
六点半。
熟褐色的药酒被暖气蒸干,裹在身上,像一副天然油画。
——陈大师N次绝笔。
吃饱喝足,陈乐云把他晾到一边,南图猛然想起一件大事,托腮沉吟了会儿,差点绕进去,好半响道“你为什么不等我洗好澡再上药?”
陈乐云打包垃圾袋,头也不回道“洗什么澡,穿衣服上课去。”
南图左嗅嗅,右闻闻,道“味道这么大!”
顶着一身生化武器,江俞又要误会他鬼混去了。
陈乐云大步出来,“咚”地一声,玻璃瓶搁在整齐的桌子边,说“新买的,凑合用吧。”
南图低眸,瞧见一瓶桔红调椭圆形香水,盖子泛起金属光泽,外形酷似橙子。他认不出牌子,拿起后拔掉瓶口,朝空中摁了摁,水雾迅速扩散开来。
淡淡的橙子味。
南图道“你送人的?”闻着不太像陈乐云平时的风格。
声音隔着墙壁传来道“嗯,给你带的礼物。”
“我?”南图偏头望去,瞧见他站在镜子前打理头发,一瞬出神。
陈乐云外形条件优异,一米九二大长腿,皮囊斯文俊美,一双水润清眸下困着一头长满尖牙的饿狼。板起脸时貌比索命阎罗,笑起时又格外温柔。眼底那头饿狼化作一汪春水,南图一度怀疑他会下蛊,否则怎么对视一眼便情不自禁沦陷了。
陈乐云这厮,重度洁癖加重度强迫症,什么都要收拾整齐。跟他吃饭南图就从没自己擦过嘴,但他也不是无时无刻都爱干净,每个月总会懒上那么几天,一般会掏出钞票使唤南图伺候他。
张口闭口道“我想喝水…我饿了要吃面包…我不吃这个牌子的…你帮我拿张纸…我的充电线呢?…外卖到了你去拿一下…还有一个快递…我想上厕所你背我去吧…”
“……”
溜起来没完没了。
南图一脸黑线:看在小费的面上老子忍了。
每逢出门,陈乐云必打扮得光鲜亮丽,捯饬出上百种发型。折腾自己还不够,还要来折腾他,总给他编辫子,烫头发,再拍上千张美照,还不准南图有怨气,说什么上镜不好看。
开玩笑,南图会不好看?
当初被他捡回家,一养就这么大,他看陈乐云压根没把自己当过弟弟。但凡他耷拉个脸不说话,陈乐云定道“来大姨夫了?”
气得南图想跳起来打他:“来你爹!”
不仅如此,冬天还不让洗这洗那,夏天禁食过量雪糕!!
禁个屁!
南图十分无语,晃到面前道“陈乐云,我是男的。”
对方递过来一杯氤氲着雾气的蜂蜜柚子茶,说“我知道啊。”
南图道“我没那么脆弱。”
陈乐云又挪回去尝了一口,随后挖了一大勺蜂蜜放进去搅拌,重复道“我知道啊。”
……
算了。
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陈乐云还是个爱有家不回的纨绔,天天往他家跑,买了一堆衣服堆在衣柜里。难怪当初买新衣柜是要说要买个大一点的,敢情是方便装他的衣服!陈乐云还特喜新厌旧,穿过几次的新款说不要就不要。
有一次,他将一件才穿了两小时不到的藏青色丝绒花纹LV外套甩过来,说“帮我扔了吧。”
南图大跌眼镜:“这么贵的衣服说不要就不要?!你怎么这么败家?!”
陈乐云身穿一件黑色针织衬衫,总要留两到三个扣子空着望风,听闻笑咪咪道“弟弟呀,我又不跟你结婚,你总觊觎我的金钱干什么?”
语罢,他偏头望过来,暧昧道“还是说——”
南图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改口道“我也觉得这件衣服配不上你潇洒的气质,你瞧瞧你,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简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狗见了都得流口水…”
他说完“呕”了一下,在心里跪天拜地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各路神仙大佬们,都是陈乐云逼我说的,要减功德就减陈乐云的,别来减我的!
陈乐云听出话里有话,倒是不计较,然而自恋道“你知道就好,天天搂着我睡觉,高兴坏了吧。”
这么臭美,就该抓你去结婚。
说到这个,他想起来了,旧时,应该是旧时——旧时的陈乐云还会出门约会,跟女孩子聊天,南图还以为他铁树开花,终于要给自己找一个嫂子了。便十分有眼力见的把屋子腾出去,结果陈乐云个不争气的,就给他带回一把空气。
南图问他嫂子呢?他说什么嫂子?南图就知道黄了。
后来好像又找了一个,容貌艳丽,神似天仙。南图瞧了一眼,就让陈乐云支开了,小气得嘞。他见俩人相谈甚欢,估摸着应是成了,便打算回家陈乐云物色脱单礼物。
不过陈乐云这个人怪得很,身边红颜众多,却从不往家里领,既不图人家钱;也不图人家身,就光聊天。
南图偷看过俩人聊天记录,发现陈乐云连句早安晚安都不会发。人家好不容易看上他,表白了,他可倒好,拒绝得毫不留情,还让人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南图恨铁不成钢:就你这样的死直男!猴年马月才能脱单!
最后索性把工作辞了,找了个和尚庙上班,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工作,就是粘着他……哦,偶尔会出去聚聚餐,再钓钓鱼,健健身,逛逛街。
不知何时起,南图觉得陈乐云不一样了。但具体哪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陈乐云侧身道“发什么呆?”
“啊?”
南图看着他走出来,手里抓着一件红衣黄袖无帽外套,说“这只手先不要动,这只手举起来,我帮你穿衣服。”
南图举起手盯他,陈乐云绕到一边,轻轻抬起黑脸胳膊,缓缓套进袖子里,随后弯下腰,将拉链直直拉到顶。
两人对上眼。
南图一愣,陈乐云摸摸他的脑袋,温柔笑道“这个月出差有点多,有什么事你就找阿立。”
阿立,陈乐云众多兄弟中办事最得力的一个,号称冷面阎罗,其实就看着不近人情,实则细腻又体贴,十分好相处。
南图点点头道“没事,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陈乐云视线下移,落在黑脸胳膊上,道“这么照顾?”
南图噎了一下:“……这是意外。”
陈乐云从摸摸他的头,改为摸摸他的眼,一路摸下去,最后再拐回头。
南图小法雷霆:“还摸?真拿我当狗了?”
陈乐云笑吟吟:“狗没有你可爱。”
你这是夸人吗?
南图满腔充盈着中药味,老实讲他非常讨厌中药味,一开始上药跑还来不及,陈乐云竟然还说那是改良版的,简直要命。若不是胜在药效一流,涂上没几天就好,他打死也不从。
陈乐云亲自送他去上学,别问为什么,因为南图总跑。
浮云南路华灯初上,陈乐云的影子落在花丛里。
南图摩擦玻璃香水,随口道“没有柠檬味的嘛?”
陈乐云道“柠檬味的断货了,只有橘子味的。不喜欢这个?”
“也不是。”南图揣进兜里,陈乐云留意到他的心思,应承道“等那边到货了我去看看,一定给你留一个,好吗?”
南图瞬间笑嘻嘻:“好。”
陈乐云走在前,今夜倒没怎么捯饬,只穿一件黑色冲锋衣,外套略短,露出一条白边。下身搭配同色系水泥灰牛仔裤,鞋子穿的是生日前一天送给他的某牌熊猫板鞋。
为什么非是生日前一天,因为大家都说生日当天送鞋,日后定走散。南图一开始不知道,送了一次,果然散了。不仅散,还落一身伤。
不过或许也不是鞋子的原因,毕竟注定要走散的人,连同吸一片氧气都会散,只是不愿相信,才不得不将罪名按到鞋子上。
再说说陈乐云那双鞋,年岁久远,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南图几次三番要丢掉,都被截下,陈乐云一身白衣白裤,毫不顾忌的护着鞋子道“你这个毒夫你腰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南图语塞:“它要死了你放过它吧。”
陈乐云这会儿倒没有任何洁癖,抱着鞋子执迷不悟道“哪儿就死了?你胡说,我不信。”
南图送过他很多新鞋子和新衣服,陈乐云都舍不得穿,也不挂在南图的衣柜里。送出去的东西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他心里咯噔一声,莫非陈乐云不喜欢,偷偷扔了?
抱着这个疑问,他默默观察起来,发现送出去的东西都会被陈乐云锁柜子里,先说那柜子,南图简直服了。
谁家好人会专门给一堆毫不起眼的破烂买个关公回来供着啊?!
陈乐云疑神疑鬼道“你不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少偷东西的贼,我得防着点儿。明天咱俩去道观一趟,求它的百八十张符纸回来镇着,否则我睡不踏实。”
南图真的很想戳穿他:“陈乐云,你听我说,没有哪个贼会白痴到踩点去偷你那堆地摊货的,真的!”
况且你贴那么多符纸!你要干什么!你个脑瘫!谁会在自己家里贴那么多符纸?!看着这些符纸!晚上不是才更应该害怕得睡不着觉嘛?!”
但南图没说,他只是踹了陈乐云一脚,然后乖乖陪他去道观求符。
陈乐云只需求他的安心符,南图会给陈乐云求平安符。
然而——那张平安符最后也遭陈乐云偷了去,一并锁进衣柜里供着。
南图服了。
陈乐云唤他道“进去吧,晚点我来接你。”
南图回神,视线横在他身上,说“在那之前你去哪儿?”
陈乐云道“约会啊。”
南:“啊?”
瞧他一身利落,怎么都不像约会,倒像去干仗。
……
南图右眼皮狂跳,果如所料。
课间,他躲在厕所隔间挨骂,手机那边道“老子踏马说了不让你来!你狗日的非要来!看看陈乐云那个王八蛋给老子打成什么样了?!老子就草了!你个混账赶紧把老子拉黑!滚!打车滚!有多远滚多远!……”
南图挂断电话,聋了一半,赶紧点开微信赔礼道歉:
-抱歉强哥,明天去给你打回来。
强哥秒回:“给老子爬!”
南图揉揉耳朵,这下彻底聋了,他可不想跟张士岐一样遁入空门。
唤作强哥的人是南图打假拳认识的老混混,类似中介,三十八岁,嘴皮子溜,比拟八个媒婆,专坑蒙拐骗。
南图缺钱没办法,被他耍得团团转,后来被陈乐云知道拖进巷子里开了个短会,估计是超度完毕,再见面时老老实实的。
坑蒙拐骗不是强哥本意,他母亲冠心病重病在床,若不是生活所迫,也不会去干这种昧良心的蠢事。南图圣心泛滥,把打假拳赚来的钱一股脑全打他卡里,让他给母亲治病。
强哥不可置信,泪如雨下道“你为什么?我是个骗子啊。”
南图无母,自然知晓无母的滋味,帮强哥亦有私心,觉得多帮衬一些,转世轮回的母亲会幸运一些。
万一补全这么一丁点功德,能让母亲投个好胎,下辈子无忧无虑平安顺遂,岂不美哉?
这样互利共赢的事当然多多益善啦。
南图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而且你帮过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强哥怔在原地,从此再没骗过人,只是不让南图再去寻他。
南图有些后知后觉,猜强哥很有可能被陈乐云收买了,否则怎么可能再不准他来。南图做了一件好事,反倒断了去打假拳的财路。
不过救了两条人命,也算美事一桩。
南图揣好手机大步出门去,走廊吵嚷,李否端着水杯笑嘻嘻走来,自然的挽上他的肩,递杯子道“喝水嘛南哥?”
南图摇摇头。
上课铃响。
江俞回班之前特意拐出去对了眼教室门牌——高三A班。
蓝底金字。
不是幻觉,也不是闯鬼,更不是时空错乱,每逢自习必消失的南图竟然来上晚自习了。
可喜可贺。
但他为什么又在睡觉?
江俞走进去,拉开椅子坐下,侧目瞧他。南图趴在桌子上睡生睡死,两双手插进口袋里,头发散在颈间。
江俞瞧了会儿,暗暗思忖后脱下校服叠成枕头,考虑到南图肩膀有伤,故先试着戳一戳他的脑袋,南大班长纹丝未动。江俞放下心来,慢慢搬起南图的狗脑袋,将校服快速塞入中间那道缝隙,再慢慢放下他的狗脑袋。
南图枕着校服,睡得安然。
教室极静,江俞摊开地理题,捏起笔尝试进入状态,试了两个来回,惊觉今日竟然无法凝神!眼睛不知按上什么磁铁,一个劲儿往右侧瞟。
粘了整整一节课。
他起初捋不清南图不来上晚自习的好处,如今悟出南图来晚自习的坏处。
合着来与不来,干扰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江俞偏不信这个邪。
第二节课,江大学霸发誓一定痛改前非,认真学习,绝对不乱瞟。
他兴致勃勃地掏出英语单词。
三秒后笔尖顿在草稿纸上。
……
常胜将军败了。
江俞叹出一口气,干脆一败到底,直接趴到桌上去,盯着南图看。他凑得很进,想为他打理散落的发丝,又怕惊扰他。
就这么盯了一节课,笑了一节课,正是高兴的时候,瞳孔里熟睡的人掀开眼皮,哑声道“你干嘛?”
江俞吓得魂飞魄散,缓了几秒后强装镇定道“叫醒你。”
南图显然不信:“是吗?”
江俞道“不然?”
江俞盯他许久,而今改为南图盯他,淡淡道“你分明在偷看我。”
江俞心脏猛缩,下意识避开目光,忽然就忙得不可开交,嘴硬道“我没有。”
南图不回话,江俞率先受不了,再度偏头,却是生生撞进他的视线。
南图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捅破那层窗户纸道“你撒谎。”
江俞睫毛轻颤,笔杆子几乎要将桌子戳出一个细密的黑洞。
他知道南图在开玩笑。
可他无从辩解。
感谢看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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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