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散晚香 第18章 意有情陆敬会莲仙

柏越知道柏瑶素日虽喜欢玩笑，却从不谈及国事，骤然提起必然事出有因，她顿时慌得后退两步，不妨被椅子一绊，向后跌坐在了花椅上，是了，柏越想起江家那惊天的豪奢，便是再深的底蕴，哪里养活得起这般挥霍，单是给柏府送节礼，便从八月到九月陆陆续续送了快两个月，江三舅话里话外都没把这些礼放在眼里，柏越又忽地想起柏璎那“胥余破新橙”来，香方子里最贵重的东西便是江三舅送的琼台椰香檀，那一块檀木，只怕价值万金。

柏越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柏家家风清白严苛，柏泓柏溶二人不论旁的如何，做官最是恪守祖训，持身清直、秉公无私，家里子侄无一不视为楷模，便是那坏了根基的柏樟也从不敢在外惹是生非，连她自己也常以君子自束，只得意于自己光明磊落、洁身自好。如今再看，她往日那些见识自以为高明，却实在有些纸上谈兵的狭隘，还当太平盛世里为官者掌权者人人不偏不倚、家家框正门楣。乍然听见此事，柏越只觉身上越发无力起来，看这菊下横行宴，满堂的富贵处处都有江家的手笔，园子里摆着江南运来的名品菊花，宴席上做着江南运来的蟹米瓜果，杯里盛着江南运来的清酒香茶，盐道出了岔子，只怕这桩桩件件都是江南的民脂民膏，正应了那取之尽锱铢而用之如泥沙之言，上面贪得无厌，受苦的永远只有升斗小民。

柏越望着那案上秋菊喃喃道：“江南大厦将倾矣！”

待到宾客赏菊事毕，傍晚便蟹宴开场，男宾们坐了外头的堂屋，女客们在寿客园花间入了席，柏越早整理了情绪，今日先要笑面过了这宴，柏府姑娘们和柏璎柏珞柏珊相熟的几位姑娘坐了一席。那案上费尽心思做了菊花螃蟹宴，一朵花上头摆一只余杭蟹，一笼一笼陆续蒸了，待食客入口之时再摆上案边，案上又有红菊入了汤的雪霞羹、菊花瓣拌了馅料的山海兜、菊花封了口的莲房鱼包、卷了花瓣的缠花云梦肉、菊花和着螃蟹肉炸成的鲜红酥饼、菊花配了枣泥的水晶方糕，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果然好看好玩，望之垂涎。

柏越方一入席便见早先在水行望舒夜见过的虞家三姑娘虞思瑾正坐在柏璎旁边捡着帕子掩唇笑，柏越忙向其见礼，虞思瑾也回了礼，又轻轻推了一把柏璎笑道：“你的妹妹们个个不俗，让我把这位越姑娘带回我家做妹妹吧！”

柏越本与虞思瑾不甚相熟，听她示好也回笑道：“虞家既有姐姐这样的神仙人物，怕是瞧不上我这等粗野之人”

柏璎闻言冲虞思瑾笑道：“你带不回去，叫你的哥哥来带她！”

柏越一听顿时无言，她知道柏璎是个最标准的世家小姐，自打定了亲便常常以长姐自居，格外关心起妹妹们的婚事来，说话做事也比往日更多几分随意。她心底无意于此，却也不好直接驳了柏璎的脸面，只好讪笑一声不再搭话。倒是虞思瑾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还说我哥哥呢，上回你的胥余破新橙夺了魁首，我不是后来打发人来问你请了香方儿，旁的还好寻，上头的琼台椰香檀实在是难以下手，我便托了我哥哥去外面给我找找，他也忙忙闲闲地寻了两月，你道如何？”

柏越听她说起琼台椰香檀，本就心里有事，愈发忐忑不安，与柏瑶对视一眼，果见柏瑶也屏息凝神。

柏璎笑道：“这样是最难寻的，他可替你寻得了？”

虞思瑾道：“寻是寻到了，只是不是替我寻的，今岁秋琼台的贡品中寻得了！连那贡品中也并不多，装了几层小巧的盒子，层层上了锁，生怕叫人窃了去。我哥哥在礼部，有一日他在贡品单子上瞧见了，说要去看看长什么样儿，谁知也只见了那盒子，里头是什么都不曾瞧见。”

一席话说得柏越登时要晕过去，贡品尚且今岁秋日才见，还那般珍重护着，柏璎及笄之年就得了，如今也该有个四五年，今岁大咧咧拿出去夺了魁首，岂不更做实那檀木来路不正，虞思瑾这一番话多半还有提醒之意，江家之事怕是马上要浮出水面了。

席上众人听见此话都不曾出声，柏璎听是贡品也被唬了一跳，心中嘀咕不已，柏珞本就寡言，只低眉敛目一言不发，柏琼也后知后觉怕是不好，柏越柏瑶两个双眉紧蹙，柏珊年纪小爱玩耍，又被家里宠得十分天真，对这些事心思迟钝，纵然前番在云平岳的事上吃了一堑，也不曾想到盐道有多大的事，事情翻了篇她又活泼起来，此刻便笑道：“这香料是江三舅给璎姐姐的及笄礼，怎么今岁才上贡？怕是那地的官员偷懒儿！”

虞思瑾闻言但笑不语，柏璎瞧着不对喝了一声：“珊儿！莫要胡言乱语！”

柏珊好端端逗笑儿在席上被给了个没脸，登时要翻了脸，又不好在外人跟前与柏璎吵起来，索性鼓着个脸颊不说话，柏瑶见状又低声哄了哄她。

柏璎平日在姑娘们里头最是八面玲珑，此时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却哪里抓得住头绪，故而慌慌忙忙喝了柏珊一声，倒有些后悔。她心里还在猜测这木头的事，忽见桔梗领着几个小丫头从外头进了园子里，一路走过来，凑在她跟前道：“姑娘，陆公子叫我给姑娘们添点宴礼，此时便送了吗？”说着朝后示意，柏璎一瞧，果然见后面几个小丫头每人手里都是个托盘，上面是几个一样的小漆木菊纹盒子，桔梗又道：“每样里头都是块团纹菊花的昆仑白玉玉佩并几样青玉雕了一体的小扇子、小坠子。”

柏璎还未发话，虞思瑾早已笑了起来道：“还没请期呢，陆公子已经把你当成了夫人了！替你招待上宾客了！”柏璎被虞思瑾说得心猿意马，忙收了满腹狐疑，红了脸笑骂道：“你的婚期就在明年，竟然还笑我！”

虞思瑾笑着激道：“你家办的宴席，怎么女婿只送些小礼？”

柏璎不由自主反驳道：“谁说只送了这些？他前两日便来送过宴礼了！”话一出口，方觉满面通红，这下席上众姑娘都笑了起来，柏璎本是规矩的小姐，定亲后再随意也因着此刻被姐妹们当众调笑情事而越发为难，干脆别过头避开她们的视线，朝桔梗道：“你快去给她们分送了吧，好堵堵她们的嘴！”

桔梗笑着又拿出一个大些的盒子递给她道：“陆公子说这是单给璎姑娘的。”柏璎越发脸皮红透，只骂道：“什么礼偏要此时送！”

她打开盒子，却见自己的里头是各样钗环，还有个荷包，打开荷包，里面却有一张字条，她起身背了人翻出来瞧了瞧，却见上面写了一排字：“太液碧波处，静待水宫仙。”柏璎心中一跳，忙左右看了看，将字条收入怀中，方笑语盈盈归了席。

待众人酒足饭饱，姑娘们又张罗着投壶，柏璎玩了两回，故意输了两回，才下了席，见园子里人多杂乱，悄悄儿喊了桔梗盯梢，自己趁人不注意朝寿客园最东边走过去，到了园子东门，左边是架摆了满满太液清波的花架，她绕着花架往里头转了两回，果见假山处有个人影，正是方才送了礼的陆敬。陆敬见她来，忙拱手作揖，柏璎也见了礼。两人相对站立，此处被花架挡住了外头灯笼的光，只能在斑斑点点的细密光影间看见彼此脸上的神情，陆敬直直地看着柏璎，柏璎被瞧得脸上发烫，遂低垂了眉目，好在有九月底的秋风习习钻过花架，带着一点菊花的清香，给她稍稍降了些温。此间离菊花宴席有段距离，只能隐隐听得一点歌声人声，嘈嘈杂杂，不大真切，两人一时沉默无言，呆呆立了许久，陆敬先温声道：“贸然请姑娘前来，实在失礼。”

柏璎细声嗔道：“都到如今了，还说失礼。”

“姑娘近来可好？”

“自然一切都好。”

“方才给姑娘送的缠丝荷花钗，姑娘可喜欢？”

“喜欢的。”

陆敬抿抿唇，又道：“我已经问询了家中父母，下月便来贵府请期。”

“知道了。”

陆敬笑了声，小声道：“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柏璎抬眸看他一眼，低声慢慢道：“你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陆敬凑近一点，两人之间只有一拳的距离，柏璎轻轻侧过头去，陆敬自觉冒昧，又退一步，仍是压低了声音，“我想说的话，不方便直接说。”

秋风想是大了些，花枝也轻轻颤抖起来，花架上传来花瓣左摇右摆互相磋磨的声音，又有那小虫一声一声不屈地叫着，在寂静的假山下愈发清晰。陆敬又道：“想见姑娘一面，自知不合礼数，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便放纵了自己的心，任性请了姑娘过来，见姑娘雍容更胜从前，方觉心安。”

柏璎听他不管不顾说了出来，心中怦怦直跳，眼神愈发顾盼流转，抬手扶了扶鬓上的蓝玉钗，又捋了捋耳畔的发丝，才磕磕绊绊道：“心安便好。”

两人沉默一会，陆敬又踟蹰着轻声问道：“姑娘……可懂我的心？”

晚间秋风正起，园子里本就凉爽，此时假山下花香愈发浓郁，更加风清露冷，那秋风扫着树叶，扑簌簌落在花架前，园子里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想是定了的戏班子姗姗而至，乐声被秋风吹得扑在外头的灯笼上，叫那灯火也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起来。

陆敬便在这样的秋风花灯夜听见了一句细微的“君心似我心。”

他怔在原地，柏璎见他呆呆的，自己又觉局促起来，将手中帕子朝他脸上一甩，便转身回去了。陆敬伸手接了那帕子，又在原地呆呆站了许久，方低头笑了一声，才将帕子捋平叠好放入怀中，也快步离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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