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前树枝尚挂着半抹残月,长街寂静,却尘土喧嚣,一如齐月此时内心忐忑。
一出阳庭,齐月便看见宁赫。
那正被蒲奴等十几名护卫拥促,打扮怪异,像是自己追来阳谷时的商人模样,陌生又熟悉。
此时此刻,烟尘斗乱,他逆光端坐于马背,看向自己。
齐月觉得,从进入他视线开始,那人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仿佛自己身上有什么怪异之处,让人看了稀奇,舍不得挪开眼睛似的。
齐月低头,左右打量自己,同上次去野蒿坡一样的便捷男装,并没什么特殊之处,起码比起他们来说,自己这身打扮并不陌生。
她坦然抬起头,看向众人,微微一笑,快速地走到那匹尚无人骑的马旁,她知道,这匹马是留给自己的,便利落翻身上马。
应当是吸取上次遇险的教训,这匹马紧邻宁赫坐骑,如此,行进途中,自己便不会再落于众人之后。
“出发!”
她甫一上马,宁赫毫不拖泥带水,一声令下,身骑匹马,向东而行,众人卷尘相随,亦飒沓而去。
齐月挺直脊背,抓紧缰绳,自己早未御马,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只能勉力跟上众人速度。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宁赫竟落后于自己。
齐月唏嘘而又无可奈何,总不能停下等他追来,那样过于刻意。
骑行中,除了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齐月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数次回头,朝斜后方望去,那处宁赫目光清明,直视前方。
齐月只当自己多想,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定下心思赶路。
青垣距离阳谷城不算远,纵马而行,不出一日夜便到达,众人在马背上度过了这一日。
夜幕降临,齐月见宁赫忙着与从人交代事情,便想着随意找一处地方休息。
正是自己左顾右盼之时,宁赫开口唤她。
“你过来。”
不知何时,他身边围着的人早已散去,只他盯着自己说话。
他下巴朝着近旁树根点,似乎示意自己在树根处休息。
尽管不清楚宁赫的用意,可齐月却之不恭。
自己在他近旁休息,既可避免她于黑暗中被掳走,又能缓解她身处一群陌生男人之中的尴尬,何乐而不为呢。
齐月安静地背靠大树而坐,双手不着痕迹的按着因一日骑马而十分不适的双腿。
尽管自己动作已是极小心,还是落在宁赫眼中。
“可是哪里不爽利?”他柔声问道,亦是这一整日首次与自己攀谈。
齐月刚想答话,一抬眼却看见蒲奴,正从远处朝着自己走来,咬了咬唇,便闭上嘴,等人来到。
看她嘴唇殷红,欲言又止,宁赫亦喉头滚动,不明情况,转过身去,微眯着双眼看蒲奴由远及近。
声音虽然极轻,可齐月仍旧听到了,宁赫从牙齿缝隙间挤出的“这厮”二字,带着极大地幽愤。
心下回想,自己未曾惹到他,这无名火定然不是冲自己而来!
“殿下,如今我们已到青垣边境,下一步该往哪里去?”蒲奴走近,看了眼头侧在一边的齐月,低声问道。
不知怎的,殿下脸色阴沉。
蒲奴向来了解自家殿下,从来不是阴晴不定的人,尤其是对自己这些随从,更是从未冷过脸,这一遭,定是王妃惹了殿下不快!
他心里想着,不自觉眼睛便瞟向那抹倩影。
“紫铁矿在崖州谷附近,我们继续朝东走”宁赫立时响起。
“崖州?那岂不是距离幽禁大王子的坛城十分相近?”蒲奴问道。
宁赫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不耐挥手。
蒲奴知他心烦,也不多问其他,便快速离开。
宁赫转过头再去看齐月,却发现她早已经闭上眼睛,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她双眼紧闭,屈着双腿背靠大树,毫不理会肆虐的夜风呼啸;
他静静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眉眼低垂注视着她。
宁赫看她,亦看向她身后无尽头的黑夜。
或许对方早就知道,带她出来,只是做个鱼饵,可她还是坦然的说出了“愿意配合”的话,在她的身上,自己好似从来未曾看到过有任何的反抗,仿佛,命运强加给她的一切,她都照单全收一般。
尤其是那日书房中,自己被柳若谋算,那样对她,她也当做无事发生。
这女人呆头呆脑,相处下来,其实也甚是乖顺可爱的!
他不禁暗自发笑。
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仿佛饥渴之人于山野间偶遇浆果,宁赫只觉得欣喜之感溢于言表,嘴角不知不觉弯了上去,眼中光彩愈发浓重。
直至目光锁定她双手停留的腿侧,他猛地一拍脑门,暗骂自己粗心至此。
于是打了个响指,唤来暗卫道:“你快马加鞭,去附近寻些药来……”
安定下来,在靠近齐月的地方,他也安静坐下。
伸手向火堆中轻轻扔下一截枯枝,火舌吞吐,他又忍不住侧头看去,对方侧脸在浮动跳跃的火光中不断明暗变换,交叠的双手却始终没在动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心间熨帖、安宁,便也缓缓闭上眼睛。
天微亮,众人又朝着崖州谷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扬起漫天黄尘。
路遇一片树林时,宁赫伸出手臂,示意众人慢下来。
前方密林的树叶大多凋落,密密麻麻地铺陈在树下地面,然而,林中却安静的有些诡异。
“这片林子太安静了,小心有埋伏。”宁赫低声道。
蒲奴早已经翻身下马,听到宁赫说后,便道:“让我前去看看。”
齐月坐在马上,勒住了缰绳,挺直了脊背警戒的观察周围,看着前方路面上的落叶,并不像是自然落叶堆积的样子,而是密林入口处落叶多,深处落叶逐渐稀薄,她突然便记起了父亲以往与自己说过的铁蒺藜阵。
敌人将铁蒺藜撒在行军的必经之路上,若是战马踩到铁蒺藜便会因为剧痛而发狂,既将马背上之人摔下,造成伤亡,又能制造不小的动静,让躲在不远暗处的敌人提前得知讯息,好做出下一步部署。
想到此处,齐月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刚刚下马,正欲往前查探的蒲奴:“蒲奴将军稍等。”
她忍住因为连日的骑马造成的全身酸痛,快步得走到蒲奴近旁道:“蒲奴将军,您可知道铁蒺藜?我看那树林入口处的落叶茂密的有些可疑,怕是落叶之下隐藏着什么陷阱一般。”
蒲奴看她一眼,双手抱拳道:“多谢王妃提醒,末将这就去查探一番。”
说着他拔出剑,拎在手中,谨慎地向前方走去。
齐月仍旧站在那处,不安地望向蒲奴,却不想宁赫此时正站在身后。
“你一个深闺女子,怎会知道铁蒺藜?”宁赫狐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齐月发现宁赫正站在身后,慌忙侧身行礼答话:“妾以前听人说起过,作战双方总会无所不用其极的设下陷阱,便想着让蒲奴将军小心一些。”
“你们闺阁女儿竟也谈论行兵打仗之事,倒真是与众不同。”宁赫与她并肩而立,侧头看过去。
齐月不自然的笑了笑,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又朝着蒲奴将军看过去。
只见蒲奴将军和几个兵士已经走到了落叶堆积最厚重的地方,几人手中或是拿剑、或是拿着随手捡起的长木条,便在枯叶堆中开始撩拨翻找。
正在宁赫将视线从齐月脸上移开,也看向蒲奴时,对方已然折返而来了,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有了发现吗?”身后有人议论起来。
齐月也伸长了脖子望向缓缓走近的蒲奴。
蒲奴距离宁赫还有一丈远左右,愤怒地将右手中提着的剑贯入脚下的泥土地中,改用双手捧着几个状如四角刺钉铁器而来。
“殿下,幸亏您.....”说到这他下意识看了眼齐月,又改口道:“幸亏您与王妃有先见之明,命我等下去查看,要是马蹄直接踏在这东西上,那非得人仰马翻不可”
齐月虽然提出了前方可能有铁蒺藜埋伏,平生却实实在在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而宁赫虽然以往在战场上见过此物,却属实没料到此物竟会出现在小小的崖州谷附近。
宁赫忽的笑了:“这是军队用来防止敌人骑兵偷袭的法子,看来此处我们是来对了。”
“那我们当如何做?”蒲奴靠近一步,又向宁赫问道。
宁赫思索答道:“青垣城主命军队监管这座铁矿是不假,可既然有人能将紫铁运出去,就说明还存在其他非青垣的势力,我们仍旧按计划扮作商人,摸清这里到底是什么状况,才能找到偷运矿铁之人,从而确定刺客身份。”
蒲奴点头又问:“殿下,此刻我们是穿过密林还是绕道而行?”
“既然此处设下机关,说明此处有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我们继续沿此路前行。”宁赫果断做出了判断。
“是!”
蒲奴将手中铁蒺藜扔了出去,招呼着宁赫身后的士兵一起清理前方密林中的障碍。
宁赫则从身侧绕到齐月面前,看向一言不发的她:“若非有你,怕是得折些人在这里。”
齐月抬眼对视宁赫,片刻又垂下眼睫,神色淡淡道:“殿下早已经发现异常,又怎会轻易进入密林,落入别人的陷阱之中,妾看那落叶不对劲,侥幸猜中一二,又怎敢居功。”
宁赫顿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蹲着将视线与齐月持平道:“你的确救了他们。”
宁赫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又身子前倾向自己迫近,齐月被他这个姿势吓得后退了两步,被迫回盯着宁赫道:“我亦仰仗众人的保护,岂能不尽力而为,殿下不会怀疑......”
“我没怀疑你!”宁赫没等齐月讲话说完,便直接否定了她,语气有些生硬,迅速站直,且背过身去。
宁赫本想告诉这女人,虽是一件小事,也不会给自己造成多大困扰,但确实是她帮了自己。
岂料她竟误会自己疑心她,这让他内心深处那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觉再次袭来。
原本与她十几天未见,自己以为已将那种失落平复了,可一见到她,哪怕是极小的一件事,她就是有本事让自己心绪起伏。
昨日清晨,她如小鹿般看向自己微笑时是这样,昨日夜间,蒲奴看向她时,自己也只想将她护在怀中,好叫别人都看不见她。
自己怕是疯了!
她一个裕国来的公主,有何能耐在青垣境内做下埋伏,不用她主动辩驳,自己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宁赫刚才的话说过之后,二人之间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还是齐月率先开口道:“殿下,我去帮他们一起清障吧。”说着头也不回的便向前而去,只留宁赫一人在原地。
看着跑到前面的女人被蒲奴等人请了回来,宁赫扯起嘴角“呵”地一声轻嘲,便又转身回到马上。
齐月拖着酸痛的双腿,一瘸一拐折返回来,也没再言语,站在马匹旁边,扯着缰绳,仍旧看向密林方向。
“接着!”
齐月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手中已多了个精致瓷瓶。
她不解看向宁赫,眼睛睁的溜圆。
“若是鲜少骑马,身上必然酸痛,吃了它便可缓解。”语气倨傲,却不无细致地解释着。
齐月轻笑道谢,倒出些药丸仰头服下。
再看向宁赫,万年寒冰的冷脸,已然有了融化的趋势,齐月不禁再次轻笑。
对方只将头偏向一侧,并不言语。
前头探路的兵士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劈着嗓子喊道:“殿下,找到了,矿场在密林的出口处。”
宁赫听见之后,一个手指轻轻朝下点了点,众人默契地纷纷翻下马去。
“前方矿场,若乘马匹,难免增加暴露的危险,你等将马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栓好守着,其余人随我走”宁赫随手指了两人前去藏马。
其余众人跟着探路小兵赶去,只见山坳深处裸露的岩壁被火把照的发亮,层层叠叠的青石间,竟然闪着点点碎金似的光,那应当就是此处无疑了。
再往下看,矿洞出口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聚在一起,手中拿着鞭子,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一人躺在地上,另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也激愤的吵嚷着。
“分头行动”随着宁赫一声令下,众人迅速分成了几个小队,从不同的方向向着矿洞包抄而去。
齐月则问道:“殿下,我能做些什么?”
矿洞口如同兽口大张,矿上管事矿工来来往往。
“他们潜入矿洞获悉底细,你就与我在一处,与这些人打打交道”宁赫看向齐月,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