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平从灵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姑母,依侄儿愚见,反正是代嫁,倒不如让齐家那个二姑娘嫁过去,年龄对得上,对方不起疑虑,剩下的还不是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能是皇后制止了平从灵,隔壁的声音就此轻了下去。
齐月也赶紧端正姿态,继续抄写经文。
过不一会,皇后便差人喊了齐月过去休息,吃些瓜果点心。
闲话家常中,皇后一再的表达对姐妹二人的喜欢;言及齐氏一族战死沙场的往事,捶胸顿足,直呼心疼;更是在说起自己女儿自幼身体羸弱,不能为国分忧时落下泪来,只能委屈她姐妹二人分离云云。
齐月劝慰住了伤心不已的皇后,已是午膳时分,便匆匆拜别回了住处。
她本想直接去妹妹处说说话,吐一吐心中浊气,理一理纷乱思绪,又怕让皇后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反常,便想再等上一等。
此时,走在暴雨如注的宫道上,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妹妹开口。姐妹二人近来都是病疴缠身,妹妹比自己状况还要差些。
帝后赐给妹妹的撷芳殿极尽奢华,可门头上的鎏金匾额死气沉沉,除了哗哗的落雨声让人心烦意乱,倒没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
她与绯烟跨过殿门,径直去了齐苑的寝宫,齐苑正就着乳母紫菀递来的勺子喝药,另一个小丫鬟雪芽则端着药碗伏在床前。
看见齐月进来,主仆三人均是一惊,没想到,雨下的这么大,齐月仍然与往常一样,傍晚来与妹妹相见。
“姐姐,雨这么大,你也还病着,还来我这里干什么呀?”
“我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你总惦记着我要好好的,那我也不想你拖累了自己呀,姐姐,你今日可好些了吗?”齐苑说罢作势要下床。
齐月赶紧上前按住了她:“我好多了,你别下来”,说罢顺势坐在了床沿,接过药碗,挥退了众人。
齐苑不解问道:“姐姐,紫菀姑姑是我的乳母、绯烟姑姑也是阿娘留下的老人儿了,她们与我们姐妹二人感情深厚,为何要避开她们呀?”
“倒不是不能同着他们说话,只是我想先听听你自己的意思”齐月抚摸着妹妹的手,轻声说道。
“姐姐,是不是又有什么坏消息了?”齐苑一说话,哭腔就带了出来。实在是最近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她都被吓怕了。
齐月便将上午的听闻如实复述了一遍,她考虑的是,妹妹大了,自己不能再事事挡在她身前给她出主意,这样反而让妹妹永远长不大,有些事情她得学着独当一面。
齐月道:“阿妹,和亲人选必定是你我二人之一,若定了你,你当如何?”
“阿姐,我怕,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愿意与你分离,可一旦嫁去乌兰,能不能相见就由不得你我了。”齐月沉吟了一会,又道“除非......”
“除非怎样?”齐苑抓紧阿姐双手,目光紧盯着她双眼,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除非你我二人同去乌兰。”齐月回答。
齐苑狐疑道:“一起嫁过去吗?”,听到可以不和姐姐分开,她竟觉得有些雀跃。
齐月哭笑不得,轻拍了下妹妹的手背:“你呀,净说傻话。”还要继续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了雪芽的通报声。
“卢王郡主求见永恩公主殿下。”
齐月、齐苑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彼此,从来没听说过卢王这个人,更别提卢王郡主了。
裕国刚刚定国,百废待兴,一帮子跟着皇帝打天下的功臣陆续受封,卢王应当是新受封的异姓王,可新封的勋贵家属来见妹妹做什么?
齐月脑中想着,不自觉放下手中药碗,帮妹妹掖了掖被角,眼神示意妹妹传见。
娉婷袅袅,身姿绰约,一个粉衣粉裙女子翩然入内。
一见了人,齐苑便喜道:“原来是你呀,佩瑶!怎么几日不见你成了郡主了?”
“是啊,今日早朝皇上论功行赏,封了我爹做卢王,我不就成郡主了。”说罢,瞟了一眼旁边的齐月,捂着袖口欲言又止。
佩瑶是姐妹俩的老熟人,其父亲卢文瑞与自己父亲齐寰都是武将,关系非同一般,两家儿女自然也十分亲密。
眼看佩瑶言辞闪烁,齐月便问道:“佩瑶妹妹,冒雨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扭捏犹豫再三,佩瑶还是掏出了袖中的信封,递给齐苑,说道:“哥哥进宫多有不便,这是他让我带给阿苑的信”。
齐月抬眼看了看自己妹妹,又转向佩瑶老神在在道:“只有阿苑的信,没有我的吗?”
憨直的少年将军,难免藏不住儿女情愫。齐月其实一直知道卢家这个少年对妹妹的心思,所以跟佩瑶打趣。
佩瑶大囧,红着脸晃了晃脑袋,看了看阿苑,又看了看齐月说道:“阿姐,我父亲受了封,全家三日内就得启程前往西域地界的衍陈国了,哥哥想带阿苑一起走,不知道阿姐与阿苑可愿意吗?”
“还有,父亲今日早朝回来说,乌兰国接亲的使者就快到京城了,父亲猜测你二人必有一人要去和亲,他虽想反对嫁齐家女,可这事是秘密,明面上他是不应该知道的,便也没法开口。哥哥央求父亲,以自幼与阿苑定亲为由,带走阿苑,我父亲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也同意这么做。不知姐姐与阿苑意下如何。”佩瑶低着头,一口气说完,不敢看齐月哪怕一眼,只声如蚊讷。
齐苑一时间没了主张,只眼中噙满了水,傻傻的望着姐姐齐月。
一边是姐姐,一边是倾心的少年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齐月却想得很清楚,和亲是牺牲一人,换取两国百姓安宁的大事,虽然自己对帝后的安排也有不满,也曾想过带妹妹一走了之,可她也清醒的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自己的父兄,为了裕国百姓过上安定和平的日子,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眼下自己若是破坏了这桩亲事,不光害苦两国百姓,更是辜负了父兄的牺牲,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她也不能让姐妹二人一起身陷乌兰虎穴。
自己本来就计划,不管姐妹二人谁去和亲,剩下那个都混入和亲队伍,一起离开裕国,中途再伺机把妹妹送走,可是自己也始终担心自己前往乌兰,而中途离开的妹妹最终无处可去,无人托付。
如今心中反而豁然开朗,犹如瞌睡递来枕头,她正为妹妹的归处犯难,卢家便解了后顾之忧。
她想着:自己一旦和亲,妹妹绝不能在裕国独自久待,且不说孤女无依无靠,只怕妹妹到时候会成为帝后要挟摆布自己的砝码,那到时自己在乌兰更是如丧家之犬,两头难靠。
再者说,让妹妹跟卢家走,好过让妹妹独自一人在某个角落经历风雨凄凉,更好过让妹妹与自己同去乌兰国冒险。
况且,看妹妹那小女儿情态,恐怕对卢勃彦也未必无情,这样最好,起码姐妹二人总归有一人能得偿所愿。
于是便伸手扯下自己与妹妹颈中配带的白玉吊坠,将自己的这枚放入妹妹手心,妹妹那枚则递给佩瑶。
齐月说道:“这两枚吊坠本是一个,我与妹妹一人一半,佩瑶妹妹你拿走阿苑的那枚,我的这枚留给阿苑,以此当做信物,我这个做长姐的,替妹妹定下这门亲事。”
说罢,拽着阿苑跪倒在地,不待那二人反应,便又说道:“我与妹妹,永生铭记卢家大恩”。
齐苑此时才挣扎起来,说道:“不行姐姐,我不能跟勃彦走,我不能害你去乌兰和亲,也更不能和你分开。”
佩瑶也赶紧来扶二人站起来。
齐月则是将妹妹抱在怀中,慈爱又轻柔地抚摸她一头秀发,劝慰道:“你我姐妹,早晚都要各自嫁人的。至于和亲,又逃不掉,谁去不一样呢?还是说你心中根本没有勃彦,不想跟他走?”
“不,不关勃彦的事,只是,我真的不想姐姐去和亲,父亲和哥哥都没有了,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齐苑的泪再次如决堤之水。
“阿苑,姐姐保证,就算和亲九死一生,姐姐也一定会保住性命,日后与你再相见,我们都会好好的。”
尽管不想对妹妹食言,可齐月并不确定自己的前路如何。
安抚好妹妹,齐月与佩瑶简单聊了几句,便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送走佩瑶,姐妹二人自是一番互诉衷肠。
眼看着齐苑情绪愈加低落,齐月便想换个话题,问道:“勃彦与你通信都会说些什么?”
“能有什么可说,无非就是今天与兄弟吃了些什么,味道不错,下次定要带我尝尝;要么夹带个朱钗一类的小玩意儿给我,有一次,竟然在信封里装了一包萤火虫,还在信封上叮嘱我一定要夜间打开呢.......”
齐苑平常绝口不跟姐姐提起卢勃彦,自以为瞒的很好。而齐月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小孩子自己胡闹。
可如今看来,卢勃彦对妹妹当真是有真感情的。
齐月听得一阵阵发笑,心中也为妹妹感到高兴。
卢勃彦从小跟着自己的哥哥齐山一起练武,是哥哥的小跟班,如今有他照拂齐苑,自己一万个放心。
看样子,上天似乎对齐家也是有一丝怜悯的。
返回住处,齐月几乎是一夜无眠,她不知道妹妹能否顺利的被卢家带走,也不知道自己的和亲之路如何走下去。
不敢奢望什么,只愿姐妹二人都能保住性命,她不断默默的祈求神佛保佑。
可又忍不住扯唇苦笑,神佛真会保佑她这诚心祈求之人吗?
还是说,焚香佞佛更能万事如意?
说来真是讽刺,都说皇后潜心礼佛,可蒲团跪陷三寸,孽债高筑九重。后宫里传说,除了她自己的儿女,皇帝称帝前,也有过其他子女,只是大多过早夭折,多是她的手笔。
她手持佛珠,却三十几年从没亲手抄过一卷经文;
她口诵弥陀,却亲手给齐氏姐妹二人造下阎罗地狱。
如此狠心之人,却顺应天命,成了一国之母。
如此伪善之人,却偏偏能保全自己的女儿。
每到夜里,齐月的愤恨都要将自己吞噬。
可看穿了皇后的为人又能如何呢?眼下自己与妹妹还不是待宰的羔羊。
就算命该如此,她也不想认命,凭什么要任人摆布?
皇后尽可以自己在心间盘算香火钱,可姐妹二人也决不会坐以待毙。
卢家现在就是救命的东风。
翻来覆去,她难以睡着,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倒不如索性不再睡,她听起雨来。
所以从凌晨时分,她便临窗而坐,夜听风雨。
越是仔细聆听,她越觉得,自己内心中不断交集的百感在逐渐平息,此刻嘈杂的雨声竟驱散了她的躁郁。
她享受这种在嘈杂中保持清醒的感觉。
不想扰的丫鬟婆子不得安眠,她没有点灯,只是悄悄地推开窗户。
窗外的廊灯早已被风吹灭,屋里屋外都是无边的黑暗,自己像是失明了一般,陷入无尽孤独。
很久很久……
彻夜滂沱,终于放了晴,柔和的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略带湿润的空气也让人神精神清爽,听见院中下人做事的轻微声响,齐月双手揉了揉发僵的腿,便撑在桌沿站了起来。
想必卢家今日就会有所动作,她想托人去打听进展,却又作罢。
如果能成事,自己早知道一刻,晚知道一刻,都没关系,至少结局是好的。
如果不能成事,自己若安排查探,一旦被帝后窥见,那势必给姐妹二人以及卢家带来极大地麻烦。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自己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用过早膳,她便若无其事的直接去了佛堂,一边抄写经书,一边等待皇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