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逐月 第1章 永怀公主

楚地的夏夜山雨欲来，木窗被蛮风狠狠撞开，咣当磕托地砸着墙，对面梳妆台上鎏着金边的百炼铜镜也嗡嗡作响。台面上展开的几封书信，连同镇纸都被吹落在地，纸张伴着纱帘在室内飞舞，镇纸与妆奁饰物等撒了一地，满目狼藉。

青蘅双手按住纱帘，侧身向床榻里侧望去，床上之人已经醒了，似是也听见屋里这阵动静，已经起身正试图去握住纷飞的床帏向外看。

“公主，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关了窗收拾收拾，您才好下地走动”，说罢快步走过去，关了窗户，系紧了窗棂上的栓绳，拉上布帘，又麻利地将地面上清理一番。回头却发现，公主已经赤足站在了床前。

“公主，地上凉，我替您穿上鞋袜。”青蘅着急地向盛放衣物的木箱子奔去。

“青蘅，以后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小姐吧，父兄不在了，虽然皇上念着我父兄的军功与恩情，封了我与妹妹做公主，赐了皇族‘高’姓，可我不能忘了，我永远是楚地齐家的女儿。”齐月兴致缺缺的说道。

青蘅郑重点了点头，一边给齐月穿上鞋袜，一边扭头朝门外看，门外空无一人。

她转回头，压低声音，满脸愤愤不平道：“皇上要是真的念着咱家老爷与大少爷的救命情，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却巴巴地赐封公主的称号给您和二小姐。永怀公主、永恩公主，听起来真像是要永远怀念齐家的恩情似的，到头来，竟然打的主意是让齐家女儿代嫁，我呸。”

“青蘅，皇宫可不是齐家后院外的菜市场，你要是嫌自己命长尽可以顺嘴胡咧咧，可别拖累了咱家二位小姐。”一声厉喝从门外传来。

齐月抬头看了看疾风骤雨般走进来的女子，想起了这二人日常的嬉戏玩闹，压下心中千般思绪，微微扯了扯嘴角，打趣道：“青蘅这次也知错吗。”

“是是是，绯烟姑姑，我有错，我认罚，我会改”，青蘅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掌递向绯烟，示意她打自己手板。

“哼，次次说有错，次次要认罚，次次不悔改，信你才怪。”说罢丢了个白眼给青蘅，继续朝着屋内走去，将手上端着的药汤放在桌案上。

“大小姐，来吃药吧，您这次风寒，拖得太久了，皇后娘娘吩咐王太医给您重新开了方子，说是沉疴必须下猛药，想必这剂药下去，病就见好了。”绯烟放下药碗，双手捏着耳垂，缓解着手上灼烫感觉，自顾地说道。

青蘅人还没从地上站起来，便又快言快语道：“要不是皇后娘娘三番五次找皇帝哭哭啼啼，又要抹脖子又要上吊的，说不定皇上还不让咱们小姐去和亲呢，现在来假模假式的干嘛？怕咱们小姐病好的太慢没人替嫁吗？”说罢，又怕小姐的病真的没有起色，自觉口误，又“呸呸呸”了几声。

紧接着，挺起胸膛，飞快看了一眼门外无人，又目光坚定的看向绯烟，极小声补了句“我没说错，我不认罚，我也不改。”

可这次绯烟却没搭腔，只是红了眼圈，默默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掉，手上的帕子绞来绞去，也没派上用场。

齐月轻轻扶起了为她穿好鞋袜的青蘅，青蘅顺势搀着齐月左手，随着她的动作走向绯烟。

齐月左手握着青蘅的手，右手又抓住绯烟的手，三人靠在一起，久久没有说话。

突然轻笑一声，齐月扯下绯烟手中的帕子，轻轻地地压了压她眼角，说道：“事已至此，和亲而已，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言罢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还是齐月率先打破了落针可闻的安静，她目光绝望，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比起我，帝后可能更想让阿苑去和亲”。

这话惊得两个丫鬟齐齐抬起头，瞪大了双眼。

“二小姐？这怎么行，她还没及箕，这可真是要了命了”。青蘅忍不住脱口而出。

齐月又何尝不知，和亲并非什么好事。那乌兰国位于北境，遥远不说，更是裕国的宿敌，自己曾听父兄讲起过乌兰国人茹毛饮血，野蛮凶残。

更糟糕的是，乌兰上一任国王在与自己父亲的对战中中毒身亡，乌兰人一口咬定是齐家做的手脚，视齐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曾扬言必要除之而后快。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真公主高露芫嫁过去或许能封后为妃，而齐家人嫁过去，恐怕是九死一生，保命都难。

若是自己嫁去，尚可尽力周旋，求得一线生机，而妹妹年幼单纯，只怕真是羊入虎口。

齐月不知道此刻心中是何种滋味，只是觉得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苦楚就是这般了吧。

自己不是没想过抗争，可对方是君，自己与妹妹是臣，君要臣死，臣子又岂能久活，何况明面上并没要性命，只是让和亲而已，齐家从来没有懦弱之辈，和亲是家国大事，纵使不愿意，齐家女儿又怎能逃婚让死去的父兄蒙羞。

想到父亲与兄长，齐月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涌上眼眶，顺着脸庞蜿蜒滑落下来。

若父亲或者兄长健在，肯定会据理力争，给姐妹二人撑腰，哪怕只有其一还活着，她和妹妹也能避免被帝后收养的命运，可偏偏，姐妹二人毫不知情的入了宫，受了封，如今反倒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世人都说，刚刚定国的裕国若要论军功行赏，那齐家绝对是第一功臣。可这齐家运气实在是不好，老将齐寰，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大战时毫发无伤，却偏偏在最后一场小小的战役中全军覆没，连长子齐山也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每每思及父兄，齐月就心痛到无法呼吸，她不相信父兄出事，可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援军带回的棺椁中正是父亲。

如今，虽然几率渺茫，但还是希望兄长能吉人天相。

可就算兄长还活着，又能如何呢，自己，甚至更可能是妹妹，就要嫁去那遥远的北境了，兄妹三人日后想要相聚，恐怕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齐月心中有怨、有恨、有不忿、有不甘，此刻更多的是为姐妹二人晦暗前途的担心。

她就着绯烟的手帕，也给自己擦干了眼泪。

从得知父兄的噩耗，到被迫受封，再到听说自己将要替代公主和亲，甚至要让幼妹去和亲，一连串的事情让她一遍又一遍的清醒：哭没有用，得自己找到活路。

风停雨落，青蘅继续收拾狂风作乱后的屋子，齐月则带上绯烟姑姑冒雨去了妹妹的住处。

毕竟今日她听到了些新的消息，事关妹妹，她不能有丝毫的轻视和马虎，得赶紧着提前做些打算。

每日早饭过后，皇后娘娘都要礼佛，自从姐妹二人入宫后，皇后总是让自己在她礼佛时陪着说话伺候，而今日，国师平从灵偶然来访，一番话让她胆战心惊。

平从灵是皇后的族亲远侄，靠着皇后倚重走上了国师之位，除了为皇帝出谋划策外，他更是不遗余力的帮趁着皇后。

在裕国与乌兰国彼此都打不败对方，又都元气大伤准备议和时，宰相曹之寅建议皇帝，为表诚意，可将皇帝的嫡长女嫁与乌兰，也就是帝后唯一的女儿高露芫，同时要求乌兰国也略表真诚，将公主许配给乌兰二王子，毕竟二王子继任王位的可能性实在是很大，这样，一旦日后公主生下儿子，裕国再全力拥护自己的外孙继位，那裕国真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提建议的曹相还没出宫，国师平从灵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皇后，皇后膝下只得一子一女，自然不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便几次三番找皇帝哭求，可皇帝实在不想重新开战，所以并不愿意就此作罢。

最终还是平从灵献计给皇后解了难：齐氏男丁对裕国有大功，却不幸罹难，故赐齐氏满门国姓，追封齐寰为皇弟，齐寰之子齐山为忠勇侯，封齐氏姐妹为永怀公主、永恩公主。

既让天下看到高氏皇族对功臣的深恩与厚爱，又多了两个现成的公主能解帝后的燃眉之急。

一直僵持不下的帝后终于达成一致：让齐氏女代嫁。

公主高露芫与齐苑同岁，那长公主自然就是年龄最大的齐月了。至于到底谁是帝后嫡亲的女儿，只要裕国自己保密，那乌兰是万万不会知晓的。

如此一来，齐月倒成了裕国的长公主了。

齐月知道，自己和妹妹能陷入今日的困境，全拜国师平从灵所赐，只是不知齐家到底是如何得罪过他，竟然让齐家女儿去做这李代桃僵之事。

今日在皇后宫中，齐月正在佛堂抄经，突然听闻婆子在皇后休息的隔壁暖阁通报，得知平从灵求见，便留心听了一阵。

原来是传达乌兰国使者的回话的：乌兰国十分愿意与裕国和亲，以修万年之好，也承诺为公主挑选二王子完婚。只是二王子比公主大了十几岁，只怕裕国介意，故此提前声明。

几乎在平从灵再次开口的同时，齐月意识到了不对，乌兰国虽然不知道谁是帝后的嫡亲女儿，可他们知道真正的公主如今多大年纪！

自己如今是长公主不假，可惜大了几岁，年龄又对不上了。

既然是骗婚，他们可能会索性骗到底，到底用自己这个“长公主”，还是用妹妹那个年龄吻合的“嫡公主”，只怕要皇后和平从灵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