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语气里掩不住雀跃,喜气洋洋地奔迎到门前。
宝桃儿紧随其后,上前盈盈施了一礼,起身眉眼含笑道:“萧姑娘——哦不,如今应该唤您一声‘萧大人’才是。真真是许久未见了,我先来给您请个安。”
她眨了眨眼,语气俏皮:“我们家小姐正在厅内候着您呢——”
萧令仪朝她笑着微一点头便举步入内,身后绿珠见她家大人脚下步子都比往常快了好几分,不禁掩唇偷笑,与宝桃儿悄悄对了一眼。
萧令仪穿过檐下长廊,见厅门半掩,帘影轻曳,灯火将廊下映得暖黄如昼。她抬手掀帘而入,厅中景象便映入眼底。
那人已在座中,未着官服,只身着一袭洗得柔软的青绸直衫,鬓发松松绾起,落坐于炭炉一侧,正闲闲执壶斟茶。火光映得她眉眼分明,神情却安然若旧,仿佛回到了当初云台那个雪夜酒盏对灯的深更时分。
听见帘动声响,瞿宝砚抬眸望来,两人视线在灯光交映间轻轻一触。
一瞬之间,万语千言似都尽诉于无言之中。
萧令仪抬步进来,语声温然如常:“瞿大人果然先到了。”
瞿宝砚放下茶壶,起身相迎,笑道:“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罢了。”
话音刚落,她唇角忽而深了几分,语调一转:“往日可常听人说,翰林院的萧大人总是月上中天方归邸,今日竟能在饭点前就与我相会——看来在下这面子,倒也不小。”
这一句分明带着调侃,又偏被这正经的语气说得不动声色。
萧令仪正放下手中竹箱,被这句打趣轻轻一晃,动作一顿,似有些吃惊。这瞿宝砚什么时候也学会褚清芸那套来揶揄人了?
她回身见那人好整以暇地站着,微微一挑眉,便就这么看着瞿宝砚也不说话。
瞿宝砚也不避,唇角噙着笑,直迎上她的目光。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对,谁也没开口的意思,厅中一时静默,连炉中炭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清晰起来。忽地——
两人几乎同时唇角一勾,再没绷住,万分默契地放声大笑出来。那笑声一清一朗,在厅中叠得极妙,竟是出奇地合拍。
厅中笑声一响,后进来的绿珠与宝桃儿对视一眼,也忍不住跟着轻声笑了出来。
绿珠边笑着,又招呼起来:“两位大人午膳都吃得早了,这会儿也该饿了,我这就去传膳,不如边吃边说吧。”
萧令仪点头,与瞿宝砚一同坐下,忽而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着绿珠道:“对了,把我藏的那盏玉沽酒也一并拿上来。”
绿珠闻言笑道:“是,大人。那酒您可是藏着连我都要忘了它,如今瞧着,恐怕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相聚的罢。”
“这就给您取去——”说着便转头冲宝桃儿打了个眼色,两人一齐笑着退下去传膳。
·
院中夜风微起,竹叶沙沙作响。
敞窗外,一轮弯月正挂于东檐,淡淡银光落在窗棂间,与室内的灯火交相辉映,映得一方天地静好如画。
萧令仪执壶为她添了一杯酒,抬眸一笑:“虽说先前书信往来的也频繁,但到底不及这般面面相对,说一句,听一句来得畅快。”
瞿宝砚轻啜一口,点头笑道:“是,看信终归隔着几程山水,信中纵言万事,也抵不过当面一语。”
她放下酒盏,顿了顿,又道:“近来听闻你衙门中事务颇多,一切可都还好?”
萧令仪闻言轻笑,侧首看她,语气仍是温淡:“我自是无虞,规矩之中,安分守职罢了。”
说罢又微微摇了摇头,作叹息状:“只是当了差之后,终究不似往日快活了。往日读书作诗,兴之所至便提笔;意浓便登山游船。如今倒好,每日都得点卯抄录,章奏摊开一尺厚,前批后注,皆不能缓。”
“那些个文书,就跟雨后的竹笋似的,割一茬又冒一茬,好人也招架不住啊。”
瞿宝砚见她身上衣袍仍是未卸的朝服,乌纱垂带,整饬庄重,与旧日模样已大不相同,分明稳重更多,此刻却像个孩子似的抱怨起来,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未曾想到啊,堂堂翰林院萧修撰,也有这般时候。”
萧令仪一笑,又敛了敛神色:“这抱怨归抱怨,说到底,也是分内之事,既入此途,便得照此道行。‘一入仕途深似海’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从前读来只当句感慨,如今才晓得,句句都是真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眸再望向瞿宝砚,这下正了神色,像是要说起正事来了:“倒是你——今日陛下召见,一切可还顺利?自打那日你写信托我打听渌州秦氏的来历,便知道这恐怕不是一桩好办的事。”
瞿宝砚没有立刻作答,只缓缓放下酒盏,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道沈仲礼此人?”
萧令仪略一点头:“知道。此人如今与我同在翰林院当差,是我们同科进士,殿试二甲第七,任翰林编修,入阁没多久,就颇得几位老修撰的赏识。沈家也算是京中士族,他父亲官拜太常寺少卿,虽非权门,家境却也殷实清贵。”
说罢顿了顿,复又道:“此人倒也有趣,我见他行事分寸拿捏得极准,和谁都能说得上话——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中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说话滴水不漏,应对得体。”
说到这儿,她眸光微敛:“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
瞿宝砚眼角微动,淡淡一笑:“他和韩璟走得近么?”
萧令仪略一顿,随即便领会了她话里的深意,眸中微光一闪,语气仍淡:“若说亲近,倒不至于。但在云台之中,能找得上韩璟一同饮酒的,也就他一个。韩璟那人你也知道,素是独来独往,捉摸不定,不喜结伴。旁人敬他三分,那沈仲礼却连寒暄都省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两家倒算得上旧识。前些年沈母头疾,沈仲礼请了一位游医给治好了。后来丞相夫人也犯了此症,沈仲礼便将那游医引荐了去,竟得以根治。丞相大为称赞,丞相夫人亦十分感激,两家自那之后,便比从前走得近了几分。”
她抬眸看向瞿宝砚,语气微顿:“只是沈仲礼为人极有分寸,从不逾矩,平日待人也谦和,若非刻意深查,倒真叫人挑不出什么。”
瞿宝砚轻轻一笑:“我入京前夜,在驿馆与他打了个照面。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说要赠我一株南溪的玄参。”
“南溪?”
那是韩家的故里。
丞相器重这个年轻人,几乎是朝中人心照不宣的事。沈仲礼此番亲自出面,背后便已带着几分丞相的影子。看似是寻常馈赠,实则分明是一种暗示——是在试探,也是想要将瞿宝砚纳入笼络之列。
萧令仪心知瞿宝砚必然不会收下那份玄参,只是忽地又想到什么,心头一沉。她眸光暗了几分,语气似是有些懊恼道:
“……若能早些与你见上一面,也许还来得及叮嘱一二。”
瞿宝砚抬眼,语声平静:“怎么说?”
萧令仪轻声道:“如今京城可不似表面这般风平浪静了。”
话音一落,她目光转向绿珠,绿珠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厅外的随侍一一遣退。宝桃儿见状,也悄然告退,带上了厅门。
片刻间,院中只余竹影摇曳,气氛也比方才沉了几分。
萧令仪:“前几日,陛下着兵部呈上一道保举文书,推举一位副将升任军务都给。此人镇边多年、战功不小,资历也够——原以为水到渠成,毫无悬念。结果呢?官是升了,人却最后被调去了西川营务处,离京千里,连都督府的门槛都未曾踏进一步。表面上说是拨冗充缺、各方都有交代,实则兵部那道荐书,不过是被借来用了个名头。”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
她顿了顿,眼中一闪,道:“宫中近来新设一职,名曰‘参事副’,说是专责整理几部密奏。此职不归六部,不入中书,设在乾元殿侧的南斋,离陛下仅数步之遥。如今有些章奏,说是密奏,不再经中枢议转,三日之内便能批覆而出。中枢向来是枢机所在,此番却有事不由、中枢不议。”她神色微沉:“若细究起来,这‘参事副’看似虚职,表面无权,却不在谁之下,只听御前一人。至于深意,旁人谁也捉摸不透。”
“听说席位皆已设妥,正物色人选,只等御前一道口谕——”
萧令仪话音一顿,眼神微颤,心底仿佛有一根线倏然被牵动,原本零散的碎片在瞬息之间拼合成形。
她猛地抬眼望向瞿宝砚。
——原来如此。
这一切的时机,未免也太过巧合。殿上方才议过渌州,转眼宫中便设新职;偏又名曰“参事副”,设在乾元殿侧,近在天颜咫尺。若说无关,如何说得过去?
只怕陛下此番召她回京,渌州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用意,却在于借她一身功绩,将她顺理成章地留在京中。
萧令仪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她素来觉得,瞿宝砚绝不是应该被轻易“外放”的人。
那等政治远见,以及洞察时局的眼力,还有殿上所陈三策的精巧周全——若仅因家世门第,便不惜弃而不用,陛下又何必当初亲点为状元?
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那渌州的案子,如今如何了?”
一日不写,小幸
三日不写,偷得浮生半日闲
三周不写,思之如狂——
[撒花][亲亲][害羞][让我康康][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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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旧友重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