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一声声熟悉的轻唤将周若璞从梦中拉回,苏堇帮她直起身,递来晾好的药:“殿下,该喝药了。”
待她喝尽,苏堇拿着空碗离开厢内,只余下薛玺与周若璞两人。
“殿下睡得可好?”薛玺问道。
周若璞这才发现因她躺下占据大半空间,薛玺早被挤进角落,此时拿着她带着的诗集,眉峰微挑,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本宫失礼了。”周若璞丝毫未觉尴尬,自然转移了话题,“薛公子车上的安神香不错。”
周若璞瞧见身上的软毯时是有些诧异的,但她惊讶的不是为何多了条未曾见过的毯子,惊讶的是她竟睡得这样沉连身上盖上毯子都未察觉。
“殿下若喜欢,薛某府上多的是,赠予殿下一些便是。”薛玺将手中诗集递给她,“殿下口味与先前似有不同。”
周若璞接过诗集。薛玺的话让她回忆起她确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那时薛玺作为三元榜首来朝,先帝赞其天赋异禀却以年少为由迟迟未予官位,当初薛家避嫌,只留下薛玺一人在京城。恰谢将军战胜回京,谢宴辞和薛玺两人便同在宫中受习。
当初周若璞作为风头正盛的太子深知拉拢有才之人的重要性,日日寻着由头去见他俩,甚至强行要跟着他们一起听丞相授课。他们算是同窗几月,薛玺自然是知道她读书的喜好的。
“人终会有变。”周若璞看着手中诗集。
“看来殿下在边关几年经历不少。”薛玺玩弄手中玉扇。
周若璞看向他,薛玺虽看起来一副狡诈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她自然知道丞相之死对他打击有多大,不禁升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感,笑着轻摇头,不知是叹他还是叹自己:“物是人非人心难测,薛玺,我们都回不去五年前了。”
五年前,周若璞还是当之无愧众人敬仰的太子殿下,薛玺是无所畏惧壮志凌云的三元榜首,谢宴辞是初露锋芒前途无量的将军之子。
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十几岁的少年郎,既可耍刀挥剑,亦可醉卧衔花,拎着一壶清酒立于山峰之上,笑看京城繁华万千都可踩于脚下。
五年后,周若璞拖着未愈的身子回京,不孝不义手无筹码。薛玺一腔壮志难酬,压下恩师惨死的愤怒辞官离朝。谢宴辞守着见底的军饷,担起整个谢家苦守边关。
曾经万人瞩目的京城三子,为何都活成了这样。
“有一些东西,还是和五年前一样。”薛玺解下腰间玉佩抛向她,周若璞眼疾手快抓到手里,入手温润,是块难得的好玉。
“殿下自小养出的帝王之气,这股子自信可不是谁都有的。”薛玺语调带笑,眼中无一份玩笑之意,“这块玉佩乃我自幼所带,见玉如见人,薛家会倾力以助。”
“殿下,你是太子,新帝登基,你就是那九五至尊的皇帝。”薛玺狐狸眼直盯着她,“这一点,在薛某心里五年间从未变过。”
*
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薛家所有果然都是好东西,两匹好马赶着时日安稳将几人送到京城。
这五日与薛玺相处,几人都熟稔了很多。
马车进城时无多困扰,搜查之人只是往里看了一眼便放他们进去了。不知是因朝中太乱而管治松散,还是薛家的名号起的作用。
“好香。”随着马车的前进,周若璞闻到越来越浓的花香味。
“这是到京城里了。”薛玺眉眼微弯掀开一侧围帘,“殿下,欢迎回来。”
入目是一片花海。
华周开朝三百年,初代君主喜花,命人于京城处处种上花树,城中四季皆沐于花海,惹得不少文人雅士吟诗作赋,乃其独景。
这花树种植得颇为讲究,各花各味,或清新或甜腻,不仅不能让其中一味盖住另一味,还要层次递进错落有致,人置其中如入画,美不胜收。
“威王生辰四月初三,殿下还有两日时间。”薛玺放下帘子,“殿下这两日不好露面,先去薛某府上避避吧。”
薛玺在京为官三载,所住府邸奢华至极,照他所说,那官职一年俸禄都不抵他府上一件随手扔的小玩意。
照理来说薛玺这般财力自是三党争先拉拢的对象,奈何钱财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唯一爱重的老师还因朝廷乱象而死,薛玺骂退好几波游说的人之后,算是公开与三党对立成敌。
故而薛玺也只能选择她,他们各取所需而已。
周若璞满意环视薛玺为她安排的房间,其精致程度都比得上先帝为她倾力打造的太子府。
说起太子府,不知荒废五年是何景象。
“殿下,舟车劳顿,你先歇息会吧。”苏堇上前扶住她。
“也好。”周若璞动了动筋骨。自薛玺得知她身子未愈,每日便变着法给她端来补品,周若璞明显感觉不适感减轻,应当快大好了。
“这些对薛某来说不值一提,但殿下你得在进京前养好身子。”薛玺摇着玉扇说道。
不过是千年人参血燕这种东西,周若璞早已司空见惯,毫不扭捏照单全收。
薛玺说得对,她得快些养好身子,绝不能让京城那帮人察觉到一丝有机可乘。
*
天空渐渐变暗,远于市集处一座不大的府邸中,一家几口人饭后正闲聊,好不惬意。
一位侍女进屋内,行礼后对着坐在正中的长者道:“老爷,门口有人求见,问是何人,只给了一令牌。”
她从怀中掏出令牌呈上,正逗着怀中牙牙学语的孙女的长者随意一瞥,表情瞬间严肃。
“你可有看清那人相貌?”将孙女抱给乳母,长者问道。
“天色昏暗,他一身黑衣斗篷遮住面庞,倒是瞧不清。”侍女摇摇头。
遣散了众人,长者背着手踱步。听见门响,他猛地回头,来人取下斗篷,一袭黑发散落,露出的面庞与记忆中重合,只是刻在面上的五官更加深刻。
“太傅。”周若璞拱起双手,恭敬行礼。
这位年逾六十的老者看着眼前身着女装的女子,蠕动着唇瓣,半响,只道一声:“果然。”
周若璞直起身,道:“太傅教导我十年之久,自是早已心中明了。”
是了。张知远内心叹息。太子众星捧月,十岁将一猛虎斩于剑下,众臣赞叹,先皇大笑:不愧我儿!
世人皆于一面之后谓其为逸群之才,唯有他于日日相处之中窥得一丝异样。
他内心百感交集,即使五年内每日无不思念,想念之人正在眼前之时却因着教板框条说不出一字。
“太傅。”周若璞看出他心中所想,“五年未归也未曾有一纸半笺是我的不是,听闻您称病辞官已三年之久,您右腿有疾,风雨潮湿天尤重,我特于边关寻得一草药偏方,加以辅料制成药丸,每日服用不出三月便可大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细口瓷瓶,放于桌上。甚至瓶身上绘制的都是他最喜爱的墨竹。
张知远眼中神情复杂,忽得用手锤着胸脯,叹两句:“罢了罢了。”
他宛如一位老父,对着久未归家的孩子又是关心又是忍不住责备:“一去五年,你怎得忍心无一封书信!若是在那边关受苦了如何是好!”
周若璞内心一块大石落地,不由地露出笑容:“太傅教训的是,我并未受苦,让太傅担心了。”
而随即她抚了抚衣袖,忽地跪了下去。张知远急忙去扶,却是纹丝不动,急地他扶桌大叹:“殿下你这是为何啊!”
周若璞直直看着他,眼中情绪不加任何掩饰:“太傅,父皇三月前驾崩我未曾归来,五年未归大势已去,唯求您相助。”
“可殿下你……”张知远欲言又止。
“我是女子吗。”周若璞发出一声轻笑,脸上却是明晃晃的野心,“女子又如何?我七岁作诗,十二岁熟读军书,十五岁箭术无一人能敌,自我开慧之时,何人不叹一句怀瑾握瑜,人中龙凤?”
“如今京中三党相争,三哥一介莽夫,四哥胸无点墨,九弟尚且年幼。”
“边关外敌来犯近半年,将士早已疲于战乱,而京中斗得如火如荼,先不说是否有支援,怕是就算银两送去,也被路上的人贪了个干净。”
瞧着他的脸色,周若璞垂下眼帘,忽得说起:“母后怀我之时被太医告知身子有损再无法生育,为了巩固地位,她生的只能是男儿。”
张知远神情微变,她却毫不在意,任谁来听见她的语气都只会觉得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不想内容却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皇家秘辛。
“好在她尚且还有几丝为人母亲的良知,只是让我穿着男装,并未直接灭口。”周若璞嘴角勾出一丝自嘲的笑,“就因为□□少了那一物件,我差点连命都没了,还要假装男子十几年之久,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不妥。”
“可是,凭什么呢。”她的目光像是一团烈火,灼烧地张知远感觉心肺都燃烧起来,“凭什么我要假装男子才能得到和他们一群草包一样的待遇?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子之身就不能抢这个皇位?分明我才是最合适之人。”
“若是殿下继续以男装示人假装男子,那必然……”
“不。”周若璞打断了他的话,“先不说如今我男装有无人能瞧出端倪,到时候众口难堵,怕是影响更大。”
“而且,我本就是女子,这是事实,我并不觉得难以启齿,值得羞愧。”
“自今日起,世人皆会知晓太子殿下是女子,而我。”她一字一字说着,字字震人心腑:“会成为华周第一个女帝。”
周若璞俯下身,黑衣黑发散开,她双手重叠,对着张知远磕下头。
“上跪苍天,下跪父母,如今父皇母后逝世,太傅待我如至亲儿女,早已担得起这一跪。”
“而四哥一派之首,国子监祭酒孟广荣,与太傅交情匪浅。”
“太傅,请您相助。”
张知远看着眼前之人。十年为师,他早已视其为亲生儿女,不然也不会在心生疑虑时选择视而不见。
良久,这位六旬老人叹了口气,轻到周若璞都以为听错了。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扶起,映入眼帘的是他苍老的面孔,五年未见,他鬓边的白发更多了,皱纹像是被刀深深刻进皮肤里。
“殿下。”
他终是放弃了一直所遵循的世俗道法,选择了她:“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