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鱼楼,尧州第一酒楼,自是薛家的产业。
一辆马车缓缓行至门前,店里的伙计定眼一看,瞧出是薛家公子府上的,忙上前迎接。
“薛公子大驾光临,柳姐在二楼呢,已经差人通知了。”伙计恭敬弯下腰说道。
一弱冠之年的男子踩着脚踏下了马车,闻言微微侧头,剑眉入鬓,眼角狭长带着一丝自幼贵养的骄矜之气。
虽是薛家的产业,薛玺当然没精力亲自管着,柳姐正是梦鱼楼掌柜,算是代理。
“不必麻烦了,我今日不是来看帐的。”薛玺抬头望向面前的酒楼,眉头轻蹙,“是来会客的。”
*
门被人推开又合上,周若璞懒地睁眼,等着对方先开口。
果不其然,薛玺见她一动不动,直接发问:“你是何人?”
周若璞没应声。
“丞相的亲笔,世上所有之人寥寥无几。”薛玺忍不住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手中字画放到桌上,“你邀我前来究竟为何事?”
周若璞发出了一声轻笑,迎着薛玺的目光抬起头:“多年未见,薛公子脾气见长。”
五年时光,足以让曾经的少年长成翩翩公子。周若璞记性很好,一眼便从这张面如冠玉的脸上认出熟悉的五官。
她欣赏着薛玺变化的脸色。
薛玺记性自然不差,而即使他真的忘了周若璞的容貌,也不会忘记这双标志性的灰眸。
但也就是几息之间,薛玺已然调整好情绪。
“太子殿下。”他薄唇轻启,悠然坐下与周若璞对视。
“难怪。”薛玺细细整理着手中字画,“若是殿下,拿出这些东西便不奇怪了。”
“薛公子比本宫意料中的,平静很多。”周若璞轻抿茶水。
薛玺低笑一声,开口是熟悉的嘲讽:“看到殿下薛某自是惊愕万分,毕竟整个华周都以为殿下早已在边关成为残废,有辱皇家颜面才未归京。”
周若璞早已习惯他明里暗里的讽刺,薛玺此人是出了名的公子脾气,早年与他共处时周若璞就习惯了他话中带刺的做派。
薛玺不怕得罪人,也有这种做派的底气。
“但没人料到,本宫其实是女子。”周若璞不兜圈子,接着薛玺的话。
薛玺为自己倒了杯茶,听着周若璞的话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品了一会,才悠悠回复:“恕草民直言,殿下不该回来。”
“先皇病倒半年,至今驾崩有将近四月,殿下一纸书信都未曾入京。”薛玺抬眸,周若璞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错过了那么多时机,如今回京,只会被说不孝不义。
“本宫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周若璞避开他的话题,“薛公子自知今日本宫所求。”
薛玺当然知道周若璞是在向他结盟。
“那恕草民无礼了。”薛玺虚虚行了个礼,“殿下另请高明吧。”
薛玺的拒绝早在周若璞意料之中,如果薛玺真的接受了她反而会起疑心。
但没关系,她最擅长的就是威逼利诱了。
“丞相于本宫而言,算得上半个恩师。”看到薛玺面色变化,周若璞不紧不慢续道,“当年本宫之所以放弃拉拢你,是因为本宫知道,若是本宫继位,丞相必会倾囊相助。”
“丞相死得惨烈,你我皆知是为了阻止三皇子继位。”周若璞盯着低头不语的薛玺,“三皇子必成暴君,华周命不久矣。”
“但如今这局面,四皇子身无长处,九皇子外戚干政,难道就是他希望的结果吗?”
周若璞话锋一转:“薛公子为三元榜首,却屈尊只做了个五品小官,自然明白薛家难以获权。”
帝王讲究牵制之术,薛家富可敌国,哪怕薛玺天赋再高也不可能让他身居高位。
薛家必须恪守本分才能在帝王眼下活下去。
“三党相争,都是为了一个‘权’字,薛家再富,也无实权。”周若璞语调下沉,“薛公子以为,等到三皇子登基,他能容得下薛家?”
薛玺的才能有目共睹,即使他早早脱身,但他的家族始终是隐患。
而无实权的家族,与帝王而言轻如鸿毛。
“本宫能保薛家。”周若璞的眼眸像是深渊,她的话语如同致命的罂粟诱惑着人跌进早已布好的幻境之中,“薛公子怀才不遇,本宫也能许你丞相之位。”
薛玺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周若璞,语气无奈又带着丝丝压不出的惊讶:“我真的好奇,殿下为何如此有信心。”
周若璞没有计较他用词的变化,轻笑一声:“本宫自是人中龙凤。”
“也自是这片疆土的君主。”
薛玺看着周若璞良久道:“我之前尚未察觉殿下如此,”
“自恋。”他重重说出最后二字。
“咳咳咳。”饶是习惯了他作风的周若璞也被这话呛住。
看着周若璞匆忙喝水压下咳嗽,薛玺心情肉眼可见明朗了几分,甚至好心提醒了她一句:“此茶性寒,殿下不该多喝。”
周若璞瞬间看向他,薛玺全然无视她犀利的目光,悠悠解释:“殿下看起来脸色不好,像是身体大受亏损。”
“不过恰巧生了场病,劳薛公子费心了。”周若璞将茶杯放远了些。
薛玺瞟了她一眼,起身开门对着外面人嘱咐几句后坐回原位。
周若璞立即理会到他的意思——他同意了。
很快有人送来一壶新茶,周若璞看着杯中的红枣哑然失笑。
“殿下,你可别还没到京城就真成残废了。”薛玺意有所指,“需要我叫几个郎中吗?”
“不劳薛公子烦心。”周若璞假笑回应。
周若璞为了彰显诚意,没让苏堇和严殊跟着,此时雅厢间仅有她与薛玺二人。
“下月威王殿下生辰宴,殿下是想在那时出面吗?”薛玺是聪明人,开口就猜出周若璞的打算。
“正是。”周若璞赞许地看了看他,“那时出面最为适宜,薛家自有千里宝马,用你府上马车定能赶上日子。”
“不。”薛玺摇摇头,“殿下得去得更早。”
“殿下自知我薛家无权,届时威王府,我薛某帮不了什么忙,殿下必须找其他人。”
周若璞垂眼,略一思索:“太子太傅。”
“不错。”薛玺点头,“殿下久未归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与殿下有几分情谊的,倒也只有太傅了。”
“本宫记得太傅已辞官三年有余。”周若璞话语间带着质疑。
“是,但殿下不知,当今四皇子党之首国子监祭酒,乃太傅总角之交。”
周若璞心中一动,看向薛玺。
“三公九卿,太尉为三皇子党,九皇子生母为御史大夫之女,此为另一党。”薛玺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圈。
“丞相一党本无意参与,奈何丞相一死群龙无首,为求安稳则拥护起四皇子。”他在上方画了最后一个圈,形成三角之态。
“殿下从边关回来,兵法自然比我精通。”薛玺指点象征四皇子的圈,“攻敌,自然从最薄弱处开始。”
“丞相党本与四皇子无太大联系,只为制衡三皇子与九皇子罢了。”薛玺眼角微微扬起,“殿下,你的加入,可以取代四皇子。”
薛玺眉眼生得好看,当他眨眼时,周若璞才看清他左眼皮褶皱里藏着一颗微小的红痣。
传闻里,长着这样痣的人是妖精转世。
他真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狐妖。
*
既已谈妥,薛玺很快叫来一辆马车等在周若璞下榻的客栈下。
而当周若璞掀开锦帘瞧见里面好生端坐着的薛玺时,还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薛公子怎在此?”
身后跟着的苏堇闻言往马车后望去,却怎么也没瞧着另一辆。
“委屈殿下与草民共乘一辆了。”薛玺摊手一副无辜模样,“薛某仅这两匹好马。”
“薛家何时竟节俭至此?当真闻所未闻。”周若璞已安坐,眼神明晃晃投向薛玺手中拿着的镶金玉骨扇。
薛玺懒懒靠在身后软枕之上:“殿下有所不知,薛某此番来尧州只为做几桩生意,若未遇殿下,最迟明日便启程回荆州了。”
荆州物资丰饶,薛家是荆州本地人,老宅自在荆州。
“如此说来,本宫正是赶巧了。”周若璞裹了裹身上的软袄随口答了句。
天气已然转暖,加之尧州气候本就四季如春,街上都未曾见有人还裹着和周若璞一般的软袄。
传闻先皇对先皇后一见钟情,带回宫中不顾众人反对立为妃,更是在诞下皇子后直接立为皇后,宠冠六宫。
能让阅遍美人的先皇惊艳的容貌,自然称为天人之姿都不为过。薛玺见过先皇后,即使挑剔如他也对第一美人这个称号毫无异议。
而周若璞,在先皇后堪称妖艳的容貌中又继承了几分先皇的刚毅柔和,无论是男装还是女装都不算违和,在她身上才是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美人无分性别。
马车平缓起步,苏堇靠在一旁歇息。周若璞与薛玺隔了一人宽的距离,手上拿着本诗集打发时间。
“殿下,恕薛某无礼,你若是继续以男装示人,这条路会好走很多。”薛玺把玩着手中扇,状若无意提起。
周若璞翻了一页诗集,脸上神情无半分变化:“话虽如此,时日一长终会有诸多不便之处。”
“更何况,是男是女能改变什么。”周若璞嗤笑一声,“难不成本宫成了女子,先前的作为皆不算数了吗?”
薛玺轻笑一声,未再搭话。
“不过本宫确实好奇一件事。”周若璞合上诗集,侧过头看向薛玺,“五年未见,薛公子在得知本宫实为女子之时,为何如此平静?”
周若璞真心觉得奇怪,遥想她平生二十三载,旁人得知她身份后哪个不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唯独薛玺几乎无甚反应。
薛玺狐狸眼微眯:“哪有,薛某所说皆为实言,当真是惊愕万分。”
什么皆为实言,怕是从他嘴里都听不到几句真话吧。周若璞懒得再深究,闭眼假寐。
但未曾想真睡了过去。
苏堇见周若璞呼吸逐渐平缓,猜着应是睡着了。周若璞身子尚未痊愈,昏睡两日后刚醒便与薛玺会面,眼下疲倦也是自然。见她靠着厢壁,苏堇轻手上前护住她头颈,让周若璞枕着她腿睡得更舒服些。
薛玺看了几眼她俩,玉扇在手中摩挲几下,半掀帘子朝外吩咐几句。
片刻后,一条全新的蜀锦毯递了进来。
苏堇有些许诧异,瞧薛玺拿着毯子看过来,心中明白这是特意为周若璞准备的,刚想道谢接过,却发现薛玺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然后她瞪大眼睛,看着薛玺缓缓将其盖在周若璞身上,动作轻柔像是生怕她惊醒。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薛玺全然无视苏堇炽热的目光,拿起周若璞放在一侧的诗集看了起来。
苏堇:“……?”不是,这是个什么情况啊?殿下不是说和这位薛公子不熟吗??
苏堇艰难得将目光从薛玺身上移下来,低头看到周若璞睡颜后心又化成了水。
她家殿下这么优秀,接受什么优待自然都是正常的!
*
马车跑了半日,路过一地停下稍作休整。
薛玺下车时瞧见不远处周若璞带着的黑衣男子支了个简陋灶台熬药,药味入鼻,薛玺莫名觉得烦躁。
绕了好几道,瞧着远离马车,薛玺接过手下递来的纸条。
“主子,照你的吩咐盘问了尧州所有大夫,找到了那位给太子开药的。”
薛玺打开纸条,看到纸上内容时瞳孔一缩,继而迅速将其握在手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主子放心,全程都我一人参与,那位大夫也已被除去相关记忆。”
纸条霎那间被火焰吞噬,薛玺松开手,瞧着地上一片灰烬:“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若是多一个人知道,你知道后果。”
手下心一惊,对上薛玺冷漠的眼神,马上跪地以表忠心:“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