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八年,春。
沈雪知醒来时,喉咙火烧般疼痛。
她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头顶朽木梁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阳光从破旧窗纸的缝隙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记忆如潮水回涌——雪夜、鲜血、满地的尸体、那个沾血的玉纸鹤...
她猛地坐起,却因动作太急而眼前发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裳,原本的锦衣早已不知去向。
“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从角落传来。
沈雪知警惕地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正坐在矮凳上剥豆子。妇人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深邃,但一双手却保养得极好,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是哪里?”沈雪知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来。
“教坊司的后院。”妇人放下手中的豆荚,起身倒了碗水递给她,“三天前,官兵把你送来的。你一直高烧不退。”
教坊司。
沈雪知的心沉了下去。这里是罪臣家眷的归宿,也是她这种“已死之人”最好的藏身之处。长公主萧婉一定想不到,她沈雪知会沦落至此,更不会想到要来这种地方搜查。
“你叫什么名字?”妇人问。
沈雪知抿了一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痛的喉咙。她不能再用本名,也不能用母亲为她取的小字“昭昭”。
“雪...”她顿了顿,“叫我雪娘吧。”
妇人点点头:“我是这里的管事,姓秦,大家都叫我秦姑姑。从今天起,你就是教坊司的乐伎了。”
乐伎。沈雪知攥紧了手中的粗陶碗。曾几何时,她是京城最有名的才女,一曲《春灯误》能让满座王孙公子倾倒。如今,这身技艺竟成了保命的工具。
“我听说沈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秦姑姑状似无意地说,眼睛却紧盯着沈雪知的表情。
沈雪知垂眸,掩去眼中的波澜:“姑姑认错人了,沈家已经没人了。”
秦姑姑轻笑一声,不再追问:“既然来了这里,就安心待着。教坊司虽是贱籍,但好歹能活命。”
活命?沈雪知在心中冷笑。她要的不只是活命,她要的是真相,是复仇。
“你休息吧,晚点我来带你熟悉环境。”秦姑姑起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隔壁住着个怪人,每天半夜弹琴,你别理会就是。”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沈雪知一人。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房间唯一的一面铜镜前。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原本灵动的眼眸如今深如寒潭。唯有那紧抿的唇线,依稀还能看出昔日沈家大小姐的倔强。
沈雪知伸手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依然疼痛难忍。她试着发声,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是被下药了?还是那场高烧的后遗症?
无论是哪种,她都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嗓音。再也不能唱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春灯节上吟诗作赋。
窗外传来一阵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沈雪知侧耳倾听,辨认出那是《广陵散》的片段,却在关键处错了一个音。
她想起秦姑姑的话——隔壁住着个怪人,每天半夜弹琴。
而现在明明是白天。
沈雪知推开房门,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眼睛。教坊司的后院比想象中宽敞,几排低矮的房屋围成一个院落,院中种着几株桃树,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新来的?”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雪知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灵动,手中抱着一把月琴。
“我是红绡,住在你对面。”少女自来熟地凑近,“听说你是从沈府来的?”
沈雪知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红绡眨眨眼,“沈家满门抄斩,就逃出来一个大小姐,不是你吗?”
沈雪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沈家大小姐已经死了,我是雪娘,以后请多指教。”
红绡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好,雪娘。我带你去转转?”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教坊司的前院。与前院的破败不同,这里装饰华丽,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穿着官服的男子经过,都会多看她们几眼。
“那是礼部的李大人,常来找柳姐姐。”红绡低声介绍,“这边是乐室,我们平时在这里练习。”
沈雪知的目光扫过乐室墙上挂着的各式乐器,最终落在一把紫檀木琵琶上。与她母亲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喜欢琵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雪知转头,看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丽,眼神却冷得像冰。
“柳姐姐。”红绡连忙行礼,“这是新来的雪娘。”
被称作柳姐姐的女子上下打量着沈雪知:“我听说你了。沈家的女儿,想必精通音律?”
沈雪知微微颔首,没有接话。
“正好,今晚御史大人设宴,点名要听《春灯误》。”柳姐姐走到墙边,取下那把紫檀木琵琶,“你来弹。”
红绡倒吸一口冷气:“柳姐姐,雪娘她才刚来,而且《春灯误》是...”
“是什么?”柳姐姐挑眉,“是沈家大小姐的成名曲?正因如此,才要她弹。”
沈雪知静静地看着那把琵琶,心中五味杂陈。《春灯误》是她十四岁那年自创的曲子,曾在太后寿宴上一曲成名。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我不会弹《春灯误》。”她轻声说。
柳姐姐冷笑:“是不会,还是不敢?”
沈雪知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是不配。沈家罪孽深重,怎配弹奏这等清雅之曲?”
两人对视片刻,柳姐姐忽然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不过在这里,由不得你说不。”
她将琵琶塞进沈雪知怀中:“今晚酉时,别迟到。”
望着柳姐姐离去的背影,红绡担忧地拉住沈雪知的手:“你惹恼她了。柳凝烟是这里的花魁,连教坊使都要让她三分。”
沈雪知抚摸着怀中的琵琶,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清越的声音在乐室中回荡,带着说不尽的哀婉。
“无妨。”她轻声说。
傍晚时分,沈雪知抱着琵琶,跟随众人来到宴客厅。厅内灯火通明,主位上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想必就是今晚的主宾御史大人。
柳凝烟已经坐在席间,正为御史斟酒。见沈雪知进来,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这就是新来的丫头?”御史眯着眼睛打量沈雪知,“听说要弹《春灯误》?”
沈雪知行了一礼,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她调试琴弦,脑海中却浮现出父亲生前教她弹琴的画面。
“昭昭,琴为心声,你的喜怒哀乐,都会从琴音中流露出来。”
那时的她不解其意,如今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把琵琶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抚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清越悠扬,仿佛春夜里的第一盏灯被点亮。
《春灯误》讲述的是一个女子在春灯节上等待心上人,却始终没有等到的故事。曲调原本婉转多情,此刻在沈雪知指下,却平添了几分凄楚与决绝。
她想起那个雪夜,想起满地的鲜血,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琴音越来越急,如疾风骤雨,又如刀剑相交。
席间的说笑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充满力量的琴音所震撼。这不再是那个怀春少女的幽怨,而是一个幸存者的悲鸣与呐喊。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御史怔怔地看着沈雪知,手中的酒杯倾斜,酒水洒了一身而不自知。
“好...好!”他忽然拍案而起,“这才是《春灯误》的真意!”
柳凝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原本想让沈雪知出丑,没想到反而成全了她。
沈雪知放下琵琶,起身行礼。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厅外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下的阴影中,静静地望着她。见沈雪知看过来,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虽然只是一瞥,但沈雪知看得分明——那男子的腰间,挂着一枚玉纸鹤。
与她在沈府门外捡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雪娘,”御史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今晚你来我房中,单独为我弹一曲。”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这种邀请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沈雪知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人厚爱,但雪娘今日身体不适,恐怕...”
“怎么,看不起本官?”御史沉下脸来。
柳凝烟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红绡则焦急地使眼色。
就在沈雪知思索对策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大人好雅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进厅内。他面容俊美,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两队禁军,将宴客厅团团围住。
“参见摄政王!”御史慌忙起身行礼,额上渗出冷汗。
摄政王萧庭雪——长公主萧婉的独子,如今朝中真正的掌权者。
沈雪知低下头,心脏狂跳。萧庭雪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发现了她的身份?
萧庭雪的目光在厅内扫过,最终落在沈雪知身上。
“你就是新来的乐伎?”他缓步走近,声音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沈雪知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到萧庭雪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弹得不错。”他淡淡地说,“以后就专门为本王弹奏吧。”
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摄政王从不近女色,这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对某个女子的兴趣。
沈雪知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承蒙王爷厚爱,但雪娘技艺粗浅,恐难当此任。”
萧庭雪挑眉,似乎对她的拒绝感到意外。
“你在拒绝本王?”
“不敢。”沈雪知垂眸,“只是教坊司有教坊司的规矩,雪娘不敢逾越。”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摄政王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萧庭雪竟然笑了。
“好,那就按规矩来。”他转身对教坊使说,“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让她接客。”
教坊使连声应下。
萧庭雪再次看向沈雪知,目光深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雪娘。”
他转身离去,禁军紧随其后。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沈雪知。
她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一直藏在袖中的玉纸鹤。
那个站在廊下的男子是谁?萧庭雪是真的看中了她的琴艺,还是另有所图?
谜团越来越多,而她能做的,只有在这教坊司中,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夜深了,沈雪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点亮油灯,取出那枚玉纸鹤,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纸鹤的翅膀上,那个暗红色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她轻轻摩挲着那个痕迹,忽然发现纸鹤的腹部似乎可以打开。
小心翼翼地掰开纸鹤的腹部,里面竟然藏着一卷极细的纸。展开后,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明日酉时,城南春灯楼,事关沈家冤案。”
沈雪知的心猛地一跳。
这究竟是陷阱,还是转机?
窗外,又传来了那阵断断续续的琴声。《广陵散》,依然在同一个地方错了一个音。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错误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暗示。
《广陵散》讲述的是聂政为父报仇的故事。而那个错误的音符,恰好是在复仇的那一段。
沈雪知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明天,她必须去春灯楼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