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自程槐清回来,榆城就没有下过雨。连续的高温过后,终于下了一场雨,正好撞上她面试结束从教学楼出来。
“怎么了?”汪森见程槐清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雨,笑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雨伞,“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我带伞了。”
程槐清收起手机,笑着朝他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汪教授,我朋友突然来接我,可能……”
“哦,”汪森看了眼马路对面降下车窗的红色路虎,笑道:“那是程老师朋友的车?”
程槐清点点头。
他撑开伞,“外面雨不小,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程槐清冲他摆摆手,“那下次再见了,汪教授。”
她把包包抱在怀里,冲进雨幕,穿着浅蓝色裙子的单薄身影,像一张飞扬的彩色纸片。
汪森收回视线,从口袋摸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拉到最底,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传来男人疲惫低哑的嗓音,似乎刚睡醒:“师兄?”
“你小子一放假就失联是吧,”汪森举伞走进雨里,被砸在伞面嘈杂的雨声包围,“最近在干嘛?”
“公司刚成立,你说我还能忙什么?”许润嗓音清明了些,可还是能听出疲惫:“怎么?我正好还没招到法务,汪教授有没有兴趣?”
“可以啊,分我一半股份就来。”
“那算了,一上来就分股份,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行了,”汪森声音沉下来,“我给你打电话是要说正事。”
许润语气里的笑意还没退散:“你说。”
“今天院里面试了几个新老师,里面有一个叫程槐清。”汪森顿了顿,对面也没有说话,“我问过她,说是榆城人,你说是不是……”
“是她,”许润出声打断。
“你知道?”汪森惊讶挑眉。
许润闷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真是她啊,”汪森停下脚步,觉得这世上巧合未免太多,有些不可思议。
两年前他还在伦敦一所大学当老师,和许润合租。
那时候他收入不错,准备再攒两年钱就回国,方便照顾父母。谁想到他爸突然病了,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做完手术后了。
经过了这件事,汪森决定马上回国。他到处投简历,后来收到了C大的回复。
快要回国前的那段时间,他忙着办手续,许润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都早出晚归。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偶尔在厨房遇到了,也只是点点头,没什么话可说。
直到离回国只有一个星期,他接到一通电话,说许润车祸,他是紧急联系人,让他去医院一趟。
车祸很严重,他看到许润的时候,他简直没有了人样,从头到脚都裹满了纱布和绷带,人也昏迷不醒。
没办法,他把回国的机票退了,跟学校推迟了见面的时间,留下来照顾他。
期间他联系许润的家人,得到的答复也只是感谢他帮忙照顾,需要用钱的地方尽管说,然后也没一个人来医院看他。
汪森就这样在医院守了许润快一个月,有天半夜他突然开始乱七八糟地说胡话,把汪森吓得够呛,连忙去找医生,医生说他这样就是快醒了。
后来他说胡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口齿也变得清晰不少。
汪森才终于听清,他一直反复说的那句话是:“对不起,程槐清。”
之后又过了一周,许润终于醒了,他问他“谁是程槐清。”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许润明显愣了一下,眼眶变红,再开口嗓子变得格外沙哑,他问:“你怎么知道她?”
那是汪森第一次见到许润露出那么脆弱的表情,哪怕是听到他家里没人来看他,当时他也只是淡淡的笑,并不在意。
汪森实话实说:“你没醒的时候总是叫这个名字。”
许润听完沉默了好一阵,说是他以前的一个朋友。
汪森知道,他那样的反应,一定不会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可许润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
但车祸后,原本要留校当老师的许润,却突然说要回国,虽没有明说什么原因,汪森却总觉得和这个叫“程槐清”的朋友有关。
“她怎么样?”电话那头许润略有迟疑,“过了吗?”
汪森走进停车场,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语气略带敷衍:“过了,过了。”
“对了,”他收好伞,拉开车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本来我要送她回去的,她有个朋友突然来接她,我看是个男的,你小子喜欢人家得抓紧,不要到时候又后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突然传出一声故作不在意的轻笑:“没有的事,别胡说。”
怎么可能没有。
汪森心知肚明是他嘴硬,继续说:“行,事就是那么个事,你知道就行,我要开车,先挂了。”他坐进车,拿起扔在副驾驶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手机“嗡嗡”振动了两声,打开一看,是院里发的联谊会相关通知,他转手发给许润:【对了,你那朋友还要参加学校的联谊,中秋节前三天,别忘了。】
消息未读,对面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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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凯乐的车和教学楼之间只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程槐清跑过去,衣服没怎么被打湿。
拉开车门,方凯乐正坐在驾驶座抽烟,窗户也没开,程槐清抽了抽嘴角,碍着外面的大雨,还是坐进了副驾。
“清清,”方凯乐将烟掐灭,冲她笑:“面试得怎么样?”
程槐清低头系安全带,抿唇扯出一抹笑:“挺好的,过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过。”
方凯乐发动车,顺手打开空调,暖风裹着烟味直冲鼻腔。
程槐清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侧身开窗。
冷风携雨从半开的窗户冲进车厢,冲散了大半烟味,但车里的残留的味道还是远在程槐清的接受范围外。
她只好尽量靠着窗口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但车窗却没有任何预兆地缓慢升起。
她扭头去看方凯乐,方凯乐却是一脸为她好的表情,“下雨了,别吹感冒了。”
“车里有烟味,我不喜欢。”程槐清忍不住直言。
“这样啊。”方凯乐恍然大悟,打开一旁的熏香,草莓味,非常甜。
“公司里的小姑娘送的,”方凯乐笑嘻嘻地看着她,语气有些难以遮掩的得意:“都是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老是喜欢追着我送这些,不收都不行。”
“那你还挺受欢迎的。”
对于方凯乐炫耀异性缘的行为,程槐清没什么兴趣。
她被香薰闷得头晕,只好窝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眼笑了笑,“挺好的。”
“清清,你今天心情不好?”方凯乐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疑惑:“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
“没有啊,”程槐清睁开眼,看向前方禁止停车的告示牌,提醒道:“走吧,这里不让停车,一会保安来了。”
放暑假又遇上下雨,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车穿行在坦荡笔直,黄桷树林立的大道上,雨水模糊了挡风玻璃,下一秒又被雨刷擦除,程槐清却只盯着旁边已经完全模糊的车窗定定地出神。
车里很安静,方凯乐偷偷瞄了眼程槐清,主动先开口:“其实今天我过来,是早上正好遇见林叔买菜,他说你今天在C大面试,我正好也要来这边办事就过来接你了。”
程槐清没接着他的话说,只是问:“听我爸说,你家二医院的房子卖了?”
方凯乐愣了一瞬,点点头:“对。”
“那你现在住哪?”
“榆东。”
“哦,”程槐清好像对这个话题突然有了兴趣,转头看向他:“离公司远不远?”
“不远,开车十分钟。”
正好遇上红绿灯,方凯乐见程槐清没那么沉默,放松了不少,笑着看她:“而且我平时也不用通勤。”
程槐清笑笑,心平气和地开口:“公司和家都在榆东,你跑到二医去干嘛?”
方凯乐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脸上浮起一瞬空白,张了张嘴,没能马上解释。
“清清,”他异常缓慢地开口:“因为这几天约你见面,你都拒绝,所以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叔,给他送茶叶,顺便看看你,你正好不在家,所以……”
话讲到一半,他僵直着背坐着,盯着红绿灯上倒数的数字,半天听不到程槐清的回应,心里打鼓,悄悄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手机。
是院里联谊活动的通知。
“那个……要是你因为这个不高兴了,”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不好意思……”
程槐清打字回消息,抬起头看他,牵了牵嘴角,声音很轻:“我没生气,只是有点不适应,下次先给我说一声好吗?”
“好。”方凯乐点头,紧绷着下颌线,没有再说话。
良久之后,车驶进老林家的老街区,他突然出声:“清清?”
“嗯?”
“今天你面试成功,我能请你吃饭吗?”
“下次吧,”程槐清侧脸看他,目光不似刚才锐利,嘴角带着一抹抱歉的浅笑:“今天家里确实有人,走不开。”
眼看车在转个弯就要进入老林家那栋楼所在的小巷,方凯乐突然踩下刹车,在路口边停下。
程槐清不解。
他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不看她,也不说话。
沉默良久,他突然转身从后座拿出了一束花——一大捧用蕾丝和亮晶晶的包装纸包好的红玫瑰。
天气不好,花放在后座的暗角,程槐清一直都没看到,也没发现他今天特意穿了西装,正式感很强的黑色西装,配上他那张过分清秀的脸,实在违和。
方凯乐捧着鲜花,目光灼灼地看着程槐清,斟酌着开口:“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十年了,你离开榆城以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能够再见面,我不想再和你错过了。”
“清清,我喜欢你,喜欢很久很久了,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程槐清看着他,男人精心做了造型,头发夹过,连眉毛都修得整齐干净,但她没觉得感动,只觉得茫然和不适,甚至还有种开玩笑的荒缪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槐清迟迟没有回应,方凯乐难免不安,再次开口:“清清……”
“其实上回你带我去吃的那家馄饨有点辣。”
“什么?”
程槐清沉默半晌,再抬头却莫名蹦出这么一句,弄得方凯乐整个怔住,一时找不着头脑。
“可能是他家味道变了,也可能是我口味变了。”程槐清伸手去解安全带,唇角带笑:“十年过去了,馄饨变了,吃馄饨的人也变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漂亮的眼睛弯起,目光柔和:“更不要说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一直都把你当做朋友。”
“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我们还是朋友,好吗?”
她冲他露出个礼貌的微笑,整理了一下自己还略有些湿润的裙摆,伸手去拉车门,“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下次……”
程槐清的说话声被车门落锁的声音打断,她微微蹙起眉看向方凯乐。
“再听我说几句好吗?”他语气染上哀求。
程槐清脸沉下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
程槐清叹了口气:“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十年过去,你还了解我多少?还喜欢我哪一点?”她将玫瑰朝他的方向推了推,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耐心劝解:“你喜欢的可能只是那个在记忆里被美化过的我,也可能只是因为十年前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方凯乐眸色闪动,整张脸胀红,表情带着明显的焦急,抬起胳膊,想要阻止她打开车门锁:“不是的,清清,你听我说……”
“方凯乐,”程槐清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耐心见底地眯起眼睛,“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方凯乐眼神黯淡下来,抱着花盯着程槐清看了半晌,突然开口:“是因为许润吗?”
程槐清皱眉,“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直勾勾地看向程槐清,“你知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他目光越过程槐清看向她身后的车窗,突然闭了嘴。
程槐清疑惑:“知道什么?”
“叩叩叩”的敲击声在她背后响起。
许润穿了件黑色立领冲锋衣,撑着把同色的雨伞弯腰站在车门外,轻敲车窗。
车窗降下,他的目光轻飘地扫过方凯乐捧着的花,最终落在程槐清脸上,淡声开口:“下雨,妈让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