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7年,嬴政登基。
待他身着深黑龙袍,头戴九琉冠冕,腰悬纵横剑,站在九层高台之上俯视台下密密匝匝的百官群臣,从此这个只有13岁的孩子便是秦王了。
如此晴朗的天,如此雄浑壮阔的盛景。少年嬴政站在高台,心头尚未涌起壮怀激烈的豪情,却想起三年前的景象。
那时正是在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接纳了他,于是他有了如今的一切。
三年不过须臾,那个人却没了。
嬴政想起那天的傍晚。
夕阳西下的时候,埋藏在深长屋檐下的宫殿黑乎乎的,即便点起了烛火也不大明亮。
子楚召来赵姬和赵政,在饭桌上把猫放在小孩的手上。
子楚说:“你喜欢猫吗?那就养着吧。”
桌上的饭菜是什么样子,少年早已忘记。他只知道,他的爹,他的娘和他坐在一张桌上,一起吃饭聊天。
这种民间孩子生来便有的体验,在嬴政的人生里却迟到了九年。只在那一刻,少年心里的幽怨忽然消失了,他没有责问为什么他的父亲在最初为何不与他们相认,因为他已经满足。满足的人问题并不多。
三年里,子楚与妻儿的相处并不多。韩夫人那儿他也得去。
这种日子本该持续很久,但没想到三年后子楚就重病,不日将去。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某个阳光明媚的天,子楚携着嬴政的手慢慢地走在秦王宫里。
走在大方石砖上的时候,子楚说:“政儿,别恨寡人。”
他是异人,是当年太子安国君的孩子里里最不受宠的那个,母亲夏姬并不受宠。当秦赵两国交战需要互派质子作为担保的时候,他毫无悬念地被选中,送到遥远的赵国。
在那里,他无权无势,穷困潦倒,郁郁不乐。他遇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贵人,吕不韦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有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很快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天伦之乐未享受几年,秦赵又生争端。赵国联合诸国守卫邯郸,血流漂橹,死了很多赵人。
赵人恨不得杀光秦人,身在赵国的秦国质子自然首当其冲。
冒着可怕的追杀,吕不韦用重金买通守卫逃出城,一路跑到秦国。匆忙间,妻儿没法和他一起走,留在了那片地狱。他必须逃走,只有去秦国,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但秦国当然不会因为一个质子的回归而对他如何热情,他的未来依旧渺茫。
吕不韦说:“公子,您的身份还不够尊贵。要想变得更尊贵,您需要找到一位足够尊贵的母亲。”
于是吕不韦游说到华阳夫人那,成功让那位膝下无子的华贵女人收他为养子,从此他便成为嫡子。
他住回了秦王宫,但却不能常见他的生母,每日必须到尊贵的养母那儿请安。母在,子犹别,这场悲剧不知何时能结束。
当父亲安国君成为秦王,他便成为太子。
这段时间里,华阳夫人给他送来一位叫韩霓的美人,他和她有了一个叫成蟜的孩子。
他知道,那女人是华阳夫人派来的眼线,她生下的孩子就是延续他即将得到的那个尊位的权力容器。华阳夫人自然知道他知道,他也知道华阳夫人知道他知道。但无济于事,面上的和洽依旧需要保持。
在这场猜疑链里,他没有权力,知道了也只能清醒地痛苦着。
当他终于见到他的妻儿,韩霓就在身边。他决不能相认,决不能让那位“母后”知道妻儿的存在。
数年隐忍,数年顺从,终究叫他挽回了一切。那便是今日的所有。
华阳夫人那边说,“你以后别来了,哀家不想见你这个白眼狼。”
这场从头至尾的戏终于也破了。
这个故事并不长,甚至也不复杂,只是有些苦。子楚在说的时候,总是抬起头,看着头顶的青天。
子楚说:“人生的苦很多,生而卑贱者更是苦海无涯。当你想哭而不能哭的时候,就看看天吧。天空辽阔,也许能盛下你的泪。”
嬴政点点头,只是不大懂为什么父亲今天要说这些话。
这时的嬴政并不像在赵国表现的那般阴骘狠毒,眼里闪烁着有些天真的光,倒真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了。
男子瞧着小孩,无奈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轻叹一声,“我能教你的并不多,我的一生是忍耐的一生,也只能教你忍耐。什么是忍耐?忍耐就是将要吼出的话咽回肚子里;就是将瞪出的怒容压回脸,挤出一个笑。”
“你的五感要比平日更为敏锐,将那些恶意都记下,化为前进的力量。你的五感要比平时更迟钝,无论敌人怎么侮辱你侵害你,你都必须感受不到,依旧笑,依旧和颜悦色。”
小孩抬起头看着男子,眼里有些迷茫。
子楚的笑有些难看,“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我教你的东西。”
二人说着话,一路走过许多地方。
前方出现一座冷清的宫殿,门掩着,只有稀稀疏疏两个护卫,看见王上和太子脸上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站得笔直。
子楚指着那座“秦殿”说:“那里有我们秦族历代的王,还有秦史抄本,上面记载着他们丰功伟业壮志豪情。当你感觉浑身无力,不知往哪里走的时候,就去那里坐坐吧。也许我们的祖辈能给你以启发。”
小孩点点头,于是他们继续走。
他们走进“四海归一殿”,秦王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座巨殿无论什么时候,都罩在一股难以逃避的黑暗里。
殿门大开,溜进一道白光,沿着地板照到中心。高台之上的龙椅屹立在光里,沉默地等候着王的到来。
子楚说:“政儿,你坐上去。”
小孩便一步步登上阶梯,瞧见那只盘旋着飞龙的椅子,心里有些奇异的感受。
“快,快!”台下的人催促着。
嬴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抬起衣袖,旋身坐下,意外地平稳。
子楚费力地仰起头,看到他的孩子。
小孩一身玄衣,稳稳地坐在那尊位之上。白光照在他的脸上,美艳的五官在光里愈发清晰,深刻。
那双有力的眼透过发丝远远地看了下来,仿佛看进了男子心里,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子楚浑身颤抖,兴奋得几乎要喊叫出来。不错,不错,这就是秦国的王!再合适不过了!
嬴政看着父亲,问道:“父王,可以了吗?”
子楚没有回答,焦急地止住他想起身的动作。男子高声道:“政儿,别动。你告诉寡人,你感觉怎么样?”
嬴政说:“这里很高。我都看不清您了。”
“为什么看不清?”
“因为在这里看,您太小了。”
“小得像什么?”
“像黑点?”
“准确来说,像棋子!”
子楚哈哈大笑,“身居高台,台下之人皆小不可见。你看不见他们的模样,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他们都是你的棋子!身为王上,天下便是你的棋盘,万民便是你的棋子!”
小孩回到男子的身边,脑中一片混乱。他不懂这些话,但都记在心里。
“政儿,天晚了,我们回去吧。”说完所有的话,男子的力量似乎消失殆尽,疲惫与虚弱又回到这副病体里。
男子的身影有些佝偻,牵着小孩的手,正如他们来的模样一样,又这样回去了。
那日后,子楚病重在床,难以起身。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子楚召来吕不韦和嬴政。
在男子艰难恳切的目光里,吕不韦握住小孩的手。
“政儿,快唤吕先生仲父。”子楚重重喘着气,额头满是汗。
小孩看着慈祥的男子,这声“仲父”喊得情真意切。
吕不韦流着泪答应,恳切地看着床上的王,“王上,您放心,臣一定会竭尽所能辅佐他。”
男人紧紧蹙起的眉头松了松,点了点头。
小孩难过地看着父亲,肉眼看着对方一步步死去。
小孩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身后伸出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孩回过头,瞧见一个宦人。
宦人轻声道:“太子殿下,王上请你回去。”
小孩看了看床上的父亲,对方已经闭上了眼。母亲赵姬、仲父围在旁边,又是哭又是说话,空气里都是沉闷的味道。
小孩跟着宦人走出屋门,对面来了对母子。
女人素面朝天,面容憔悴,疲惫地看了眼出门的嬴政,点了点头,轻声道:“太子殿下,你好。”
旁边的小娃娃也有样学样,朝嬴政行了个礼,“太子殿下,你好呀!”
那娃娃满脸天真,虎头虎脑,身材也像只幼虎,壮壮实实的。
“蛟儿,别胡闹!”女子打了下娃娃的肩膀,拉着人急匆匆地进屋。
嬴政回到寝殿,叶小满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小麻子跪在一旁挥舞扇子给猫扇风。
小孩抱起猫,在殿前的阶梯坐下,看着门前的银杏树发呆。
当太阳落下,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呼告:“王上驾崩了!王上驾崩了!”
叶小满被吵起,脑袋昏昏沉沉,睁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上忽然有些冰凉,嬴政落下一滴泪,正掉在猫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 别考究文里的历史常识,有太多都是私设(哭笑),但有错误还是欢迎指正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