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脸色大变,接连退了许多步,最后索性跑走了。赵厚过来询问情况,未等说出话语就被擦身而过的二公子在柔软的腹腔重重捣了一拳,滚在地上痛苦大叫。
高台的太子殿下悄然起身,无声地消失在烈日之下。
黑衣的剑士冷静地看着几个弟子跑走,在心里摇了摇头,旋即转过身看向已经站起来的少年,依旧是那副冷静的声线:“公子,出现今天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赵王想看到的,是我教徒无方。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付出代价,请您别往心里去。”
少年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赵姬这时候已经跑了过来,搀着赵政。她没有再去追究那几个赵国的公子的罪恶,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瞧着苏平,“先生,刚刚,您说异人他怎么了?”
苏平颔首,礼貌道:“夫人,赵政的父亲,您的爱人,他在上个月被设为储君。我们今日才收到消息。王上为他高兴,决定将他留在我国的亲人,也就是您和您的孩子,安全地送到他的身边。同时也希望秦赵两国能友谊长存。”
这个在故国受了六年苦的女人听到这些话,一时又哭又笑,眼泪一流又脸红起来,连忙团起袖子去抹。
还没抹干净眼泪又掉了出来,叫人很狼狈。
剑士礼貌地点了点头,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女人瞪着一对红彤彤的大眼泡瞅着剑士,“你们什么时候送我们去秦国?”
苏平谦卑地弯下腰,“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是明天。”
“明天?”
“准确来说,是明天卯正时分。”
“好,我们这就去准备。”
“辛苦您了。”
话说完,剑士对着三人点了点头,善意地提醒道:“这里离赵王城尚有一段距离,王上替你们准备了上好的青帐软轿,若是不嫌弃,请让在下为你们带路。”
赵姬刚抹尽的泪又流了下来。赵政依旧冷着脸,他几乎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很多时候连叶小满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乐。
姬丹倒是笑呵呵地勾着少年的脖子,欢快地笑起来,“阿政,这帮人再也欺负不了你了!我们回去吧!”
叶小满窝在小孩怀里看着三人的表情,心里真是疑惑到底谁在高兴。
三人一猫以极其耻辱的方式拉到这狩猎场,离开时却饱饱地享受了一把国主的热情,如何不讽刺?
回到都城后,赵姬抱着她的行李回家,赵政和姬发也跟着去收拾一遍屋子。
但回去后,他们却发现屋宇已经修葺一新,门回来了,水缸也换了一排新的,其他地方虽然没去看,但一定也换上了好的。
权力是这样的,讨厌你时可以用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把你连人带窝砸个稀烂;巴结你时,更能用光速将一切修补完成,甚至焕然一新。
赵姬笑了起来,小小的肩膀随着笑一耸一耸的,她说:“好,屋子好了,我们却要走了。”
“我得把这些带不走的拿去卖了……”女子喃喃着,蹲在地上细细盘点她这些年攒下来的小玩意。
赵政看着姬丹,他明天就要走了,可这人还得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到自己的国家。
姬丹低下头,轻轻笑着说:“等忙完,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少年点了点头。
那边的赵姬捧着一个描着彩画的半大坛子,还在纠结,“这是我攒了好久钱买的哎,有点不舍得,可是它那么大,带去不方便吧?”
叶小满伸了个懒腰,跳下少年的手,走到赵姬翻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阵列前欣赏。
腌菜的大坛子、盛豆腐乳的陶蛊、蛐蛐竹笼、两只竹蜻蜓……
这些小东西呆在角落,神奇地逃过了浩劫。
待赵姬找好屋子的买家并谈好价钱,已是傍晚。红霞漫天,归鸿扑扇着翅膀划过彩空。
姬丹和赵政在家里吃完晚饭,和赵姬打了个招呼,便抱起猫走出院子。
街上行人的眼神依旧充满戒备和冷漠,少年不去看他们,只是看着地,有时抬起头看看渐渐昏暗的天。
天黑了,城门要关了。他们没有出城前往他们的“老地方”,只是拣了块没什么人的平地,边上有个小小的土地庙,灰扑扑地斜靠在一棵歪脖松树边。
庙前有条小小的河流,姬丹拾起一块又宽又扁的石头朝河面飞削而去。
青石轻捷地在水面腾跳了四回,利落地潜入白色的河水里,没有激起一朵水花。
两人就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青色的石头融化在白色的河里。
赵政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沉默着,等对方先开口。
姬丹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后也只是吐出两个字,“真好。”
真好,赵政这么要强的性子,不适合做质子,虽然他也不是质子,可地位比起质子来还不如。这样的人,在赵国活不了多久。回国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前途。
少年摇摇头,“不好。”
为什么对回国一直抱悲观态度的他那么幸运地得到回去的机会,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姬大哥却要继续留下来,熬这看不到头的质子日子?
姬丹这回没有接话,笑吟吟地看着天边的夕阳,“我就说嘛,我们早晚都能回到故国。现在你回去了,过几天也许我也能回去。”
“我看过书,好多厉害的国主都是质子出生。我们以后说不定也会做君王呢,要是到了那时候,我们两国永远不打仗好不好?”青年的眼里倒映着粼粼的水光,仿佛在发亮。
赵政吃了一惊,做王,那是多远的乃至不可能的事情啊!要是到了那时候……
少年点点头,笑道:“好,到那时秦燕二国永远不打仗,我们结盟,再也不往其他国家派质子了。”
两人笑了起来,逗得叶小满也笑了起来。
告别时,姬丹抱起叶小满,第一次摸了摸这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的狸子。
意外的好摸,青年眉眼弯弯,腮边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叶小满有点尴尬,不管怎么说同时被两个大男生上下其手还是有点怪怪的吧?还好他现在是猫,借着鲜艳浓密的毛的掩护,不至于脸红。
夜色中,少年抱着猫回家。猫已经不用再拿竹篓子装住了,少年想了想,把猫半身装进包袱里,放在了枕头边。
第二天天光将亮,赵姬踮着脚快步走进少年的屋子,将人叫醒,“政儿,起来收拾一下,我们要回家了。”
家?少年懵了下,才反应过来娘说的是秦国。是啊,他就要回到他那还未见面的故国了,还要见到那忘记了面目的父亲。
待二人收拾好,提着行李抱着猫出门,门外已有打扮精致的宫娥等候,热情地为人提着包袱。
有人想去接叶小满,被小孩拒绝了。
二人一猫登上那辆华丽的马车,身后跟着两列十五人的骑兵队。
马车先去信宫外转了圈,赵姬和赵政被迎了下来。
赵国的老国主和声说了许多话,大致是说二人受苦了以及一路平安云云。
老国主抚慰完,二人才真正踏上归途。
马车辚辚,碾过清晨的赵国街道。
离别在即,再看这片土地,又是一种不同的滋味。
赵政掀起帘子,静静地看着闪过的房屋和行人。
在道路的尽头,路边站着一个白衣的青年。
青年看着马车,脸上带着笑。马车路过时,他点了点头,以作告别。
少年回首去看,直到那人越来越小,消失在地平线。视线忽然一暗,原来是他们穿过了城门。
再往前,赵王城也消失不见了。
少年收回头,也放下了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叶小满的皮毛。
在前面我们知道从表情谁都很难看出嬴政的心情,后面叶小满总结规律,得出了一条极其有效的辨别方法。
嬴政心情很好时,摸他的时候手法灵活,力度也有所变化,有时摸他的脖颈,有时候是脊背或者肚子,甚至连四只小爪子也不会忽略。
享受完一套全身无死角按摩,猫总是打着哈欠,浑身发酥,走着走着身子就歪了,然后倒进那双温热的大手里。
嬴政心情不好时,心思就不在摸猫上了,常常摸着摸着就忘了换位置,磨得几乎要擦出火来,叫叶小满吃了很多苦。
之后叶小满把这套法子命名为“看透那个男人的心”。然而人猫有别,这套方法不可能被猫传授给人。但还是有人琢磨出门道,无师自通。
再之后,这个秘密被嬴政察觉出来。陛下立刻采取措施,之后就再也没人能探知他的心思了。
但在这个时候,叶小满的方法还是有用的。猫感受到小孩心里的伤感和迷茫,便舒展身体逗小孩笑。
小孩一笑,忧伤就褪去了。
赵姬坐在另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打开荷包,看着里头她卖房卖东西得来的钱。不看钱时,女子就掏出没有卖掉的青铜镜,一遍遍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要是发现妆容生恙,女子便会火速补妆,保证以最美的姿态重见她的夫君。
赵政还有件事没放下,那就是他的师父。虽然他已拜托了姬丹去报告他离去的消息,但师父毕竟教了自己三年剑术,没有亲自告别总是遗憾的。
马车忽然猛地一停,颠得荷包飞在空中,好在女人眼疾手快一把夺进怀里,要不然会摔疼她的钱儿。
抢救完钱,赵姬想起来还有儿子没抢救,立刻回头去看。
赵政平安无事,只是看着车窗外发呆。
车窗外站着他的师父中隐。
男子依旧是不苟言笑的脸,将手中古剑塞进窗子,平静地说道:“既然你要回国,我们的师徒情分就到此结束。在最后,我把这把‘纵横’送给你。”
少年颤着手接过,一会儿看剑一会儿看他的师父,嘴张着不知说什么。
“去吧。”男子点了点头,替弟子放下车帘。
马车再次启动,远去。
护卫的骑兵有一人没有跟过去而是驱着马溜到男子身边,打了声招呼:“师兄,没想到你看中的人居然是他。”
“是的。”
剑士扭过头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叹息道:“你的眼光很不错,那的确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你为什么和他一起走,以后你也能功成名就。”
“我的剑,只为惩恶扬善而挥,不为名,也不为利。”男子说。
苏平挑了挑眉,仰头大笑,“你啊,十多年了,还是没变!算了,以后见吧!”
剑士挥动马鞭,纵马追向队伍。
剑术师父摇了摇头,也走了。
一阵风吹过,原野辽阔,再无一人,唯有车辙印两行,蜿蜒着延伸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