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宫内和将军府都无事发生,但江伊心里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来了人传贺凛进宫。
太极殿上,一名女子颤颤巍巍地跪在大殿中央,躬着一张身子,额头几乎贴在地面上,不知她是何人。
梁帝只传唤了贺凛一人,但他们将军府除了贺威与苏桐,几乎全员到齐了,苏桐曾被太后明令禁止踏入宫门半步,所以今天是江伊和贺煜陪他一起来的。
齐霜云早早进宫将这名女子带到了梁帝面前。
昨夜刺杀贺凛一事,到底还是传到了梁帝耳朵里,他听闻之后震怒不已,势要找出幕后真凶,将其碎尸万段。
“珩儿,朕听说昨夜你在东宫附近遭遇刺杀,可有受伤?”
贺凛抿抿嘴,道:“谢陛下关心,臣无恙。”
梁帝深知他心里对自己还有芥蒂,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时候把蓄意谋害他的凶手找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早上国师前来禀告,说刺杀你的那伙人胸口前都刺有黑鹰,有证据指向是贵妃派去的,朕已命李胜全去搜宫了,你且安心,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贺凛没说话,贺煜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谁?为何会跪在这大殿之上?”
梁帝坐在龙椅上转动几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说:“这就要问你娘了,她一早便将此人带到朕的面前,非要等珩儿来了才肯说。”
齐霜云斜睨那女子一眼,轻蔑道:“陛下问话,还不把头抬起来?”
那女子浑身颤抖着抬起头,眼睛盯着地板,根本不敢看向任何人。
而梁帝见了她的面貌,不禁皱了下眉,转动扳指的手也立刻停了下来,这女子眉目间好生眼熟,好像曾经在哪见过,可到底是哪,他却想不起来了。
“她是……”
齐霜云恭敬应道:“陛下,此女曾是苏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蓼蓝。”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
贺凛鹰隼似的锐利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就连梁帝都猛地站了起来,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宫女。
齐霜云扭头问:“贺凛,你现在可还认得她?你五岁之前,她可是一直在长乐宫照顾你的。”
宫女蓼蓝听齐霜云这样说,疑惑地抬起头,视线撞上贺凛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轻声道:“蓼蓝姑姑。”
等到这女子看清贺凛的长相后,猛地抖一激灵,直接瘫坐在地,眼神惊恐无比,像是看到了鬼一样,双目圆瞪,好像下一秒眼珠子就会从她眼眶里掉下来。
只有贺凛心里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近乎残忍般地笑了,尽管这抹笑容在蓼蓝看来诡异十足。
“三,三殿下!”
“时隔多年,真没想到蓼蓝姑姑还活着,我以为当年那场大火会将长乐宫烧得连渣都不剩……”
江伊愣了愣,很快便察觉到他这话里隐藏的滔天恨意。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蓼蓝急忙爬起来跪倒在贺凛脚边,浑身哆哆嗦嗦,已然抖成了筛子,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殿下!对不起殿下!都是蓼蓝害了你!奴婢一时糊涂,对不住苏妃娘娘……”
齐霜云说道:“当年陛下出宫祭祀,不想三皇子失踪,长乐宫大火,苏妃为救三皇子葬身火海,陛下震怒,一气之下杖杀了长乐宫所有宫人为苏妃娘娘和三皇子陪葬。蓼蓝,为何你却能逃过一劫?!还不赶快如实招来!”
“是,是贵妃娘娘让奴婢这么做的!”
梁帝大惊,几步从台阶上走下,眉毛狠狠拧成一团:“你说什么?!”
齐霜云上前拦住他,唯恐梁帝伤及自己的龙体。
“陛下息怒,且听这贱婢怎么说!”
“你若胆敢说谎半句,朕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蓼蓝把头埋得更低了,从喉咙里生生挤出一声:“是。”
当年贵妃嫉恨苏妃得陛下宠爱,在梁帝和皇后出宫祭祀途中,暗地谋划这一切,甚至不惜收买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可谁知竟无一人受贿,最后只得将苏妃贴身宫女蓼蓝的亲人绑架,威胁她把三殿下从长乐宫里诱骗出来。
最后等到苏妃发现孩子不见,宫中乱作一团的时候,派人在长乐宫肆意纵火,又留下三殿下还在寝殿的线索,苏妃和几个宫人进殿寻找之时,趁机将殿门反锁,将苏妃活生生困在火海之中不能脱身,而三殿下则被贵妃的人绑走不知生死……
蓼蓝深知自己闯了大祸,吓得不敢回宫露面,她清楚贵妃极有可能会杀人灭口,所以趁乱打晕一名小太监,换上他的衣裳,悄悄跟随即将要运出宫的净桶的队伍,这才有幸逃出宫门。
而贵妃误以为蓼蓝丧身在火海之中,才没继续派人追杀她,可谁也不知道当年她刚出宫门,便遇上了齐俊煦,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气势却那么的强,命人直接抓住了她,这些年齐俊煦一直将她藏在镇安王府,直到昨天夜里才被人带出去交给了齐霜云……
蓼蓝讲完这些之后,梁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只见他连连点头,慢慢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齐霜云欲伸手扶他一把,却被梁帝躲开了。
他走到龙椅旁背对众人,右手拍上黄金扶手,轻叹道:“好,好得很,没想到朕宠了多年的枕边人竟不配为人。”
蓼蓝跪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哭道:“陛下饶命!当初奴婢无意中听到贵妃和一陌生男子的谈话,说是要将三殿下训练成一个‘听话’的傀儡,奴婢听到贵妃娘娘叫那人老鬼!后来在镇安王府,奴婢也曾求二殿下去寻殿下,可是都没有消息……”
听到“老鬼”这个名字,梁帝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竟敢勾结朝中之人!!
上官青瑶!
梁帝转身一甩袖袍:“来人!”
大殿门口立即跑进来一个带刀侍卫。
“传席辰!”
齐霜云连忙阻止:“等等!陛下,不用传了,席辰就在这。”
江伊震惊了,齐霜云什么时候知道贺凛身份的?!
梁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终点却是他的儿子。
“珩儿?”
齐霜云点点头。
“珩儿,你……”
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规矩,禹凌阁阁主需佩戴黄金面具觐见,所以每任阁主除了他们自己人,几乎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容。
梁帝一向不关心这些,他只在乎禹凌阁有没有替他办好事,因此从不在意席辰面具下到底是人是鬼。
不曾想,他的儿子竟然这么早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齐霜云质问:“贺凛,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向陛下隐瞒你的身份吗?”
良久,贺凛轻笑一声,一双黑眸直视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一字一句说道:“是我。齐俊珩是我,席辰是我,贺凛也是我。”
他目光如炬,直刺深埋在梁帝心头的那根刺,将陈年旧疤一一揭开,全身血液开始逆流而上,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涌上喉头,逼得他头脑发昏,眼前一黑,愧疚排山倒海般压在他这大梁天子的肩上,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微微弯了下腰。
齐霜云见状,提起裙摆就要上来:“陛下!”
梁帝却抬手制止了她。
他亲眼所见,贺凛就这么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好像离他很近触手可及,又好像很远,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分毫。
梁帝知道,贺凛恨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他,这是他对他的报复,惩罚他没有保护好他们母子两个……
看到这一幕,江伊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贺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他要报复,报复一切让他收到伤害的人,可眼见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他真的开心得起来吗?
不,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小时候被老鬼强行喂下噬心虫没死,脖子上拴着一条粗重的锁链像狗一样乞食,被关在房间里和一帮年纪差不多大小的人互相残杀……在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又有谁能救他?是他自己,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梁帝缓缓坐在龙椅上,仿佛失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李胜全回来了。
“陛下!奴婢在钟粹宫搜到一封联络信,另外贵妃娘娘和二殿下到了。”
梁帝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平静道:“让她进来。”
“是。”
李胜全将信呈上去之后,亲自跑出大殿把人带了进来。
贵妃在看到地上跪着的蓼蓝时,眼底深处划过一丝愕然,再转头看到贺凛时,不禁轻嗤一声,嘴角勾出一抹讥讽的笑,在她脸上完全看不到愧疚后悔,有的只是不屑与轻蔑。
除了瞥这两个人以外,她自跨进殿门起,便谁也没放在眼里,包括龙椅上的那位,唯见她堪称姿态端庄地走到大殿中央,裙摆微提利落下跪,然后便陷入了沉默,不置一词。
梁帝垂眸看完手里的那封信之后,抬眼看她,问:“贵妃,你可有要辩解的?”
上官青瑶神色不变,启唇说道:“臣妾无话可说,当初既然敢做,便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旁边的齐俊煦急道:“母妃!”
“好,朕且问你,当年长乐宫大火可是你所为?”
“是。”
“苏妃可是为你所害?”
“是。”
“珩儿也是你和老鬼做的交易?!”
“是。”
“你可有与朝堂上的人勾结?”
“有。”
“贵妃!很好!”
梁帝将那封信轻飘飘地扔在地上,瞬间变了脸色。
齐俊煦急忙下跪:“父皇息怒!母妃这么做定有苦衷!请父皇看在母妃侍奉多年,再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
话音刚落,大殿内爆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声,是上官青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