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一路狂奔,直到负载着重骑兵的马匹彻底力竭,褚山才在一片远离官道的隐秘林地中下令休整半夜。
赵玉儿目光扫过被妥善堆放在一起的玄黑铁甲,心中对褚山的细致周到又添一分满意。陈朝重骑的铠甲连同马甲,分量足有一百五十斤!若非褚山经验老道,提前带上了所有备用马匹轮流驮运,这些价值连城的精良甲胄,恐怕早在半路就不得不丢掉了。
说起丢……
赵玉儿转过头,面容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怨念,配上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活脱脱一个刚从井里爬出的索命女鬼。
她这副尊容,把刚被救下的那个书生吓得够呛。只见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形偏于文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文士衫,虽显狼狈,却难掩其俊秀的底子。他肤色白皙,一头银白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与年轻的面容形成奇异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似乎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因惊惧而微微睁大,却依旧习惯性地眯成两条细缝。
“蜀国云游书生,庞正,多谢小姐搭救之恩。”他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保持温文尔雅,拱手行礼,那双眯缝眼试图传达出善意与感激。
英俊懒散,带着点书生气,还是个很有梗的眯眯眼。这本来是极为赵玉儿穿越前极为喜欢的审美,但赵玉儿此刻半点也欢喜不起来。
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那两包黄金沉入护城河的画面!赵玉儿亲手提过,粗略估算,至少五十斤!按照她穿越前的市价,那可是三千万软妹币!
‘三千万啊!就为了救一个混蛋弟弟和这么个眯眯眼!全沉河里了!’
赵玉儿越看越觉得这书生欠揍,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呵,还是个非主流。哪里染的一头白发,挺别致啊。”
自称庞正的书生显然没完全听懂“非主流”是什么意思,但“染”字还是明白的,他好脾气地解释:“在下这是天生如此,虽然怪异了些,却绝非刻意为之。”
他再次鞠了一躬还是那么温和儒雅,“再次谢过小姐救命之恩。”
“谢意就免了,”赵玉儿打断,三千万都没了,还有兴趣听你墨迹?
“我救你,不是要听你说谢谢。三千万……我是说,那两大包黄金的代价,我得从你身上找补回来。你说你是个云游书生,总该有点用处。”
她接下来的计划急需人才,本着“眯眯眼都是怪物”的穿越者常识,看庞正这副打扮做派,到时候总能找到用处。
“救命之恩,自当竭力报答。小姐但有驱策,小生无不答应。”庞正答应的倒是爽快。
“你说你云游到陈国,那你今晚跑什么?”
“说来惭愧,在下本是来拜访朋友,他在此给一个将军当文书,盘桓不过两日,谁知今晚突然有兵士冲进来见人就砍。还好宾客都住在角落,他们没有刻意搜捕,好些人都跑了出来。”
“那你不会找个地方躲起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趁乱出城,方是上策。”庞正摇头晃脑,说得倒是坦然。
“满口文绉绉的,”赵玉儿不耐烦地摆摆手,“直接点,你都擅长些什么?”
这一问,竟让庞正沉默了片刻。他仔细思索了一下:“在下周游列国,立志融汇百家之所长,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若问具体擅长……似乎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权谋机变,都略通一二。”
这白毛帅哥嘴上说的谦虚,但是脸上透出的却是一种“本天才啥都会”的矜持。
“呵。”赵玉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生物,化学,你懂吗?”
“?”
“物理,冶金,你会吗?”
“??”
“再不济,金融、殖民,总该懂点吧?”
“……闻,闻所未闻。”庞正脸上的自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窘迫,难得的体会到一种名为“无知”的苦涩。
赵玉儿轻轻挥了挥手,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模样,深藏功与名。
你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天才,但本小姐可是站在了无数巨人肩膀之上的!
“什么都不会,那就考考你的见识。”赵玉儿打击了一下对方的傲气,这才抛出正题,“你觉得今晚长锦城是怎么回事?”
“政变夺权。”庞正收敛心神,回答得毫不犹豫。
“谁主使?”
“陈国太子陈常耀。”
“这么说,他就是我们的仇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三皇子陈常庆。”
“哦?”赵玉儿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她是知道剧情的,但这书生光看眼前这乱局就能猜到?
“仔细说说你怎么想的。”
“陈国皇帝年老昏聩……”庞正小心地看了一眼赵玉儿的脸色,见并无异样,才接着说:“陈国原本是南境最弱小的国家,全靠老皇帝早年先娶南唐公主,又娶南梁公主,左右逢源之下才有机会励精图治把陈国发展起来。如今年事已高,对朝廷掌握大不如前。南唐公主所生的太子,南梁公主所生的二皇子,以及后来娶陈国本地贵女所生的三皇子,几乎将朝堂撕成了三块。这次二皇子大破唐军,夺了河间城之地,声势大涨,太子觉得地位受到严重威胁,定然是先下手为强,要彻底打垮二皇子为首的南梁一系势力。”
赵玉儿点头,分析得合情合理:“那为何又扯上三皇子?”
“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朝局平稳过渡,他登基后自有办法慢慢收拢人心,何必行此斩尽杀绝的酷烈之事?”庞正的眯眯眼中闪烁着洞察世情的光芒。“只有想朝廷动荡,国家恐慌的人才会如此心狠手辣。既能给太子拖后腿,又能从中攫取最大利益的,想来只有三皇子陈常庆了”
赵玉儿心中暗叹,果然不能小觑天下人。这庞正对陈国政局洞察之深,分析的鞭辟入里,哪里像个偶然卷入的外来者。
“既然如此,如果接下来让你选的话,你会去哪里?”
“河间城。”庞正笃定地说。
赵玉儿微微惊讶,那里正是唐陈两国刚刚血战过的前线。
“灯下黑。战争刚刚结束,躲藏起来容易。小姐只需在那里隐匿月余。待大皇子清算三皇子后,为了安抚人心,稳固朝政,必定会大赦天下,到时候赵家也会平冤昭雪,小姐就能再回长锦城了”
赵玉儿摇了摇头。
再聪明的人终究是信息有限。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看清陈常庆的真面目。
陈常庆是变态,是疯子,但同时也是真正的枭雄。小说里他的权谋政斗、统治手腕乃至军事能力都是顶尖的。
就连庞正这样的聪明人也觉得现在不过是三皇子的小手段,等大皇子看清之后,立马就能除掉三皇子。
殊不知,最后的赢家早就定下,他们赵家不可能再有什么平反之日了。
她看向已安排好岗哨、正向她走来的褚山,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过天南关,去南蛮之地。”
庞正愕然。这位将门千金,竟然要去那片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她受得了那份苦吗?
赵玉儿注意到他的目光,随手将垂落颊边的一缕散发利落地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她对庞正说道:“我们不妨打个赌,最终赢家会是陈常庆,而且他会赢得很彻底。忘掉你那个回长锦城的计划吧,现在,发挥你的作用,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以最小的代价平安通过天南关?”
她心中自有一番计划,但在抵达合适的根据地之前,自然不会对这个初来乍到的书生全盘托出。
“你们谁敢拦我?!我是赵家唯一的男丁!”就在这时,一阵骚乱从不远处传来。
赵玉儿眉头一皱,与褚山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起身过去查看。只见赵秉洛正举着那柄从赵玉儿马鞍上取下的鎏金宝剑,色厉内荏地对着周围休息的士兵发号施令:
“我是赵家之子,我命令你们!立刻向北,那里还有赵家亲兵四百,集合他们冲回城里救我父亲。”他极力的举起宝剑,想彰显他的威严,士兵们围成一圈看着他,但是没有人动。
各自擦拭兵器、照料马匹,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赵玉儿冷笑一声:“蠢货。”
不过这倒提醒赵玉儿了,那四百人,如果有机会能接收,那可是极强的战力。
她看向褚山,褚山直接说道:“末将在府里就带上了专用的信鸽,一路报信,会指引他们前去天南关集合。”
不愧是首席大将!真是细心周到!
赵玉儿满意的点头,随即她扬声道:“各自休整,不必理会。”
她一声令下,士兵们便各自擦拭兵器、照料马匹,仿佛当赵秉洛完全不存在。
“你们!你们怎敢罔顾军令!我要将你们全部斩首!”赵秉洛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
“闹够了没有?”赵玉儿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赵玉儿毕竟上过战场杀过敌,配上高挑的身形,冷冷的一句话惊的赵秉洛一时有些胆寒,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赵玉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同为赵家血脉,一个临阵脱逃,一个率队冲锋,这些百战老兵要选择跟随谁,根本不需要犹豫。
“你个不孝女!父亲还在城内生死未卜,你竟敢在此苟安!”赵秉洛试图用孝道指责她。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赵玉儿出手极快,力道十足,扇得赵秉洛当场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在地,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赵玉儿此刻的目光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怒意。
“褚山,”她看也不看地上的弟弟,冷声吩咐,“给他一匹马。赵秉洛,你既然这么有种,马给你,你现在就杀回长锦城,给我看看你的孝心和勇气!”
赵玉儿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开。而赵秉洛跌坐在地,愣了半天,看着那匹被牵过来的马,终究没有勇气爬上去。强烈的屈辱、恐惧和后怕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竟像个孩子般瘫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褚山默默上前,一言不发地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把他拉到一旁坐下。
赵玉儿重新回到庞正身边,发现这位白发书生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混杂着惊讶、审视,庞正之前并未看到赵玉儿冲锋杀敌的英姿,此时一番收拾人的手腕下来,顿时对赵玉儿越发另眼相看。
“好了,小插曲过去了。”赵玉儿语气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接着聊怎么过天南关......”
她看到庞正脸上那丝残留的紧张,冰冷的眸光瞬间融化,展颜一笑,带着几分戏谑:
“放心,我不打乖孩子。”
她嘴角噙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休整中的将士,望向南方沉沉的夜幕。一种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却又奇妙融合的气质,在她身上悄然滋生。
她与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似乎正越发契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