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彼时他还是蔚州刺史,正面临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事,月初起他便宿在城外军营。
在那之前,她要回那块玉佩,那块由面前人亲手所制的玉佩。
为什么执意要回呢?
不难猜。
他误把玉佩当成她亲手雕刻,佩戴出入各处无比张扬,藏在城中的探子告诉他这桩事,他不高兴逼她要回。
不仅逼她要回,还亲自来讨,她不敢不应,他捏着她的把柄。
什么把柄?好难猜啊。
酒肆三楼雅间的引鹤降真香,以及那道隐在暗处的杀气,冲破浓雾清晰地展现眼前,还有她对那时的局势,出乎意料的见解与推测。
曾经好不容易被他压下的怀疑,而今以势不可挡之态破土而出,发荣滋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这一刻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她和他不止是不恨那么简单。
或许更早的时候,天启十九年在长安城中,永定元年在涪州在凤翔府,她和他私下里就已纠缠不清。
即便分隔两地相距千里,即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仗着他对她的信任,她和他暗通款曲就没断过。
而他就像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她和他联起手来愚弄作践他,甚至反客为主偷到家里,把他的真心和尊严撂到地下狠狠践踏!
林建军心中愤然大恨,每一招每一式只攻不防,似不要命般挥刀劈砍,刀刀奔着要苏勉性命而去。
“苏勉,我要你命!”
攻势宛如暴雨倾盆,只为气他不欲两败俱伤的苏勉,被逼得连连后退甚是狼狈,面对挥出残影的银白色刀刃,聚精会神不敢掉以轻心。
后背抵上树干无路可退,苏勉亦生出三分火气,猛地抬腿踢开林建军,不等他站稳持刀迎上前去。
“欺人太甚!”
两道身影你来我往,刀刃相接刮出尖锐刺耳声响,一下接着一下,裹挟着翻涌咆哮杀意直冲云霄,惊得鸟雀拍翅躲得远远的。
彼此武艺相当难分伯仲,缠斗数十回合拉开距离调息。
苏勉半扎马步摆出起手式,雁翎刀横握身前劝说道:“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继续打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便宜他人坐收渔利。”
林建军握紧刀柄冷笑道:“现在说两败俱伤,晚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锋利刀刃破空直逼苏勉面门,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苏勉赶忙双手握刀截住刀锋,手臂青筋尽数凸起。
两刀相撞发出结实的“铿”,苏勉只觉握刀的手发麻,下一瞬刀身开裂的嗡鸣比指甲擦过桌面的声音还刺耳,激得他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林建军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欺身上前一连劈砍十数下,刀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滚滚杀意。
苏勉怀着惊疑举刀格挡,裂缝以摧拉枯朽之势蔓延,突然耳畔传来声清脆的“锵”,刀身自中间悍然断开。
他眼疾手快丢开断刃,双手合十夹住砍向右臂的横刀,那刀还在往下割破肩膀,迫使他不得不屈腿放低姿态。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看得出两把刀出自同一个人,同一种银白色陨铁,既如此他的刀为什么会断开?
“两三天赶工出来的,怎比得上她耗费半年精心打铸?”就像她和他细水长流十几年,岂是他偷食两三次可比,林建军眼皮傲慢耷下,睥睨被逼得单膝跪地的苏勉。
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苏勉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两声,腕一点点卸去力气,任由亮银色刀刃慢慢嵌入皮肉。
“也罢,是我对不起你。”他仰起头看着昔日好友,释然而又认命地咧嘴淡笑,“想来敛儿还没走远,我现在下去应当能碰到他。”
“什么?”林建军皱眉。
抓住身前人失神的功夫,苏勉身体侧倒躲开横刀,右手去抓断刀左手抓起捧黄土,劲腰一扭鱼跃而起,手臂一挥冲他面门狠狠掷去。
林建军匆匆抬袖护住眼睛,持刀的手凭本能抬起拦下断刀,长腿同时高抬用力踢向他腰腹,踢得他口喷鲜血,似细密春雨飞溅到他脸上。
他再度抬脚踢他手腕,断刀落地后特意将刀踢远,方才近前半跪于地攥住他衣领,呼吸粗重不敢置信质问:“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苏勉唇角勾起讥讽道:“二月中旬入长安至今,你但凡去过城南杜宅,便该知晓他早已殉身潼关。”
林建军破声道:“你骗我,你定是骗我的罢!敛儿此生不问政事,他怎么可能会殉身潼关?前几日在潼关赢儿不曾提……”他声音逐渐恢复平稳,“如果敛儿真去了,赢儿不会不告诉我,苏勉,你竟然敢诅咒敛儿。”
“赢儿为何不告诉你?”苏勉轻轻地嗤了声自问自答,“宝安县主因你被送往潼关,赢儿因你被迫尚公主,你觉得他凭什么告诉你?”
他一字一顿道:“无妨,他不告诉你爷告诉你,敛儿战死在潼关城外,是赢儿以身涉险为他收尸。他的墓就在杜氏祖坟,秦扬大肆屠戮长安公卿世家,去天五尺的城南杜氏分崩离析,他的碑还是我和赢儿替他立!”
他大笑道:“枉他当初为你,与我割袍断交,此生不问政事,到头来却是我全他颜面送他最后一程。也好,你今天就杀了我,想来他还没有走远,见我应当能原谅我过往所为,黄泉路有他作伴我不孤单!”
“他去潼关做什么?”林建军两眼空洞无神,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失力地仰躺苏勉身侧,“他一介书生去潼关做什么?”
云州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他绝望而又悲伤的捂住脸,好像落入黑暗就能掩耳盗铃。
苏勉捂着肚子箕踞而坐,直勾勾盯着脚边的落叶道:“长安是他的家,你说他去潼关作甚?”
“自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他神色落寞地阖上眼眸,“死后竟连蔽体衣物都没有,赤身**暴尸荒野,何其可悲。”
秋四和亲军指挥使带领属下,寻地上的马蹄印策马赶来,和预想中的场景不同,身陷爱恨情仇的两人一躺一坐,身上有伤但好在全须全尾。
“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林建军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丢下这句话直奔杜氏祖坟。
苏勉弯腰拾起地上的断刃,用布条仔细包好挂马腹旁。
亲军指挥使询问道:“我这就下帖子请铸刀大家?”
苏勉单手执缰道:“不必。”
他有多看重这把刀他是知道的,亲军指挥使闻言不由面露困惑。
苏勉平静道:“她会帮我修。”
亲军指挥使斜眼睨他,甚至想以下犯上摸摸他额头,心道没烧坏脑子说不出这话。
苏勉却是格外笃定道:“她一定会帮我修。”
亲军指挥使确定他是真疯了,面色复杂地轻声叹息:“闲奴,你这又是何苦?明明藏得好好的却偏要捅开。”
苏勉缓缓勾起唇角道:“思来想去捅开后我稳赢,那么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亲军指挥使诧异道:“稳赢?”
“他不肯接受阿静背叛最好,如此阿静便是我一人的。”苏勉好心情地给他解释,“他若咬牙同意共侍,也无妨,过明路好过私下苟且。”
亲军指挥使目瞪口呆道:“你就没想过林二不同意,夫人为挽回他与你划清界限?”
苏勉笑容灿烂道:“阿静是个贪图享受的,最坏不过是和从前一样。”
“那……林二严加防范呢?”
“防着防着容易犯阿静忌讳。”苏勉眉眼含笑反问,“你觉得好人变坏难接受,还是坏人变好难接受?”
亲军指挥使思忖片刻,煞有介事竖起大拇指,感慨道:“认识你,林二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
祭奠完杜敛回到温泉别院,林建军淡扫日常操练的黄承业,从侍女口中得知裴静文还在睡,给秋四打了个手势。
黄承业和先前六个的亲兵,被林建军的亲兵按到地上,黄承业作为亲卫队长罚八十杖,其余六人罚五十杖。
裴静文收到消息时,黄承业和亲兵已经挨完板子,伤在臀部她不好探视,遂踢开书房紧闭的门。
林建军大马金刀坐圈椅上,拿着丝帕擦拭她给他制的横刀,明明知道她气鼓鼓站身前,眼皮却都不抬一下。
裴静文更气了,挥袖扫落案上的笔墨纸砚,气沉丹田刚要开口,林建军仿佛头顶长眼睛抢在她前面道:“今日得知敛儿殁了,我心情不好,你别和我吵。”
“什么时候的事?”裴静文蓦地瞪眼面露不可思议,浑然忘记自己此行目的,“他死在秦扬刀下?”
“算是罢,战死潼关。”林建军慢慢抬起头,明艳动人容颜印刻眸中,这张脸还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骤然听到杜敛之死,望着他似悲伤似愤怒的眼,裴静文倒也不觉得奇怪,沉默片刻软了声音安慰他。
“我想一个人静静。”林建军不咸不淡轻应,顿了顿,叫住行至门边的女郎,“黄承业这些时日无法起身,我让老四跟着你。”
裴静文无所谓道:“你安排就好。”
林建军继续道:“恐那六个亲兵心生怨怼,削去军职贬为庶民,对你对他们都好。”
“知道了。”
“静文。”
半条腿跨过门槛,耳畔传来语意不明的轻唤,裴静文回头看着他道:“不是说想一个人静静吗?”
“静文,对你我从无隐瞒。”
所以你最好坦白,早些坦白,不要再隐瞒,我会帮你想各种借口,我会帮你把所有错误都安在苏勉头上,是苏勉那贱人勾引你强迫你——只要你主动同我坦白。
林建军在心底默默补充。
裴静文想岔了,深吸道:“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会怪你。”
“那便好。”
林建军用尽全身力气扬唇,目光流连透过门窗的模糊身影,收起横刀归入鞘中,眼睛里看不见半丝半缕笑意。
他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