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六年三月十三,大同军都知兵马使嵇浪,命麾下行营兵马使石嵩,领两千兵马驻扎楼烦关,裹挟原楼烦关守将及守军南下与大同中军汇合。
大同军势如破竹,至永定六年七月中旬,短短数月内连下代州、忻州、岚州三州十一县及阳曲、寿阳二县,兵临北都太原府。
昔年魏高祖兵起于此,乃大魏龙兴之地,因而建城时便是都城规模,城坚墙高易守难攻,城内粮仓如山。
城池西靠吕梁山,城北晋阳湖、城中汾河及数条河流环东西两城,组成宽至两百步的护城河,更别提城南沼泽密布,攻城大军难以铺开落脚。
这是一座难以从外攻陷的城池,便是围城亦绝非易事。
西山之巅,甲士肃穆。
崖边有七人并肩而立。
正中玄衣男人高挑挺拔,负手而立如巍巍松柏。
右手边青衫女子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抬起遮挡刺眼阳光,她身旁女郎面如止水,手握腰刀散发迫人威压,再往右便是单腿外伸顶起胯骨,交叉抱臂吊儿郎当像女氓流。
左手边稍矮于男人的精壮少女,半眯着眼俯瞰巍峨城池,和她身量相似的少男昂首挺胸,端的是意气风发,衬得最左边的男人愈发温和沉稳。
七人身后不远是大同军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郭守节、秋四、秋十一、林七、宋宗霖……阳光投下照出明暗,划出名为血脉亲情的分界线。
——也是权力的分界线。
雄壮城池尽入眼中,林建军发自内心感慨道:“龙城之名当之无愧。”
林耀夏胳膊一抬遥指城中汾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倘若使火药炸开那条河,是不是能淹了晋阳城?”
林望舒调侃道:“花花儿,我觉得你有点极端,不像十九岁的小姑娘。”
林耀夏一本正经道:“姑姑无权规定十九岁的女郎应该是何模样。”
“说得好!”林望舒难得吃瘪,裴静文二话不说热烈鼓掌,“特此为林小将军颁发‘不被定义’荣誉称号。”
林光华嘀咕:“小婶婶又拱火,心是坏透了。”
余芙蓉抚掌笑:“对,她最坏,花妞屈居第二。”
裴静文轻哼:“你天下第一坏。”
“想知道赵老师悦过几人吗?”懒得参与插科打诨,林耀夏前倾越过兄长拉同盟,“四叔投我一票。”
嵇浪淡笑道:“晋阳城表里山河地势险要,淹城毁去实在可惜,”接着稍作停顿抬起下巴道,“她曾言只真心悦过我。”
余芙蓉和林望舒下意识对视,毫不留情放声嘲笑,其余人给面子只扯起唇角。
余芙蓉边笑边拭泪道:“我对最新一个也这样讲。”
不满的眼风扫过去,众人不约而同抿唇憋笑,嵇浪见状愈发羞恼道:“幺幺心思单纯与你不同。”
裴静文慢条斯理点头道:“她看的话本我都不敢看。”
话题又拐山路十八弯,林耀夏望着身旁人生硬转折:“三叔意下如何?”
林建军垂眸瞥她:“淹了城,将来我住哪儿去?杀性如此之重,早些寻两本佛经念念压一压性子。”
林光华举手道:“我正好新得两本南禅寺高僧手书的妙法莲华经,下山便让人送给花花儿。”
林耀夏不客气回嘴道:“我看你像妙法莲华经,”她扭头纳罕地打量林建军,“三叔何时信起佛来?”
拆毁寺庙勒令僧人蓄发还俗,可不见他心存敬畏与信任。
“耀夏,杀性太重有损寿元。”林建军转身踏上下山小径,“光华,请那南禅寺高僧来,教你妹妹修心养性。”
林耀夏紧随其后,连声拒绝:“不要不要,我最烦听秃驴念经,刚才随口胡说三叔莫要当真。”
似乎是领兵镇压不服新政者后,少女开始展露傲慢的淡漠。不,或许从她入新州军起,就隐隐显露端倪。
前些年羽翼未丰故而若隐若现,时至今日她已有一席之地,手中权力能使她所想成真,她便不再掩饰狂妄振翅。
原没什么不好,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过于傲慢狂妄便是自戕,收放自如才是真正强大。
“兵者不祥之器也,你要记住非不得已而用之,为人处世亦是如此。”林建军语重心长道,“南禅寺僧人是正经出家人,偶尔听他们胡说八道,平和心境陶冶情操并无坏处。”
林望舒摆头嘲笑道:“别到时候心境没平和,咱林家养出个杀僧。”
裴静文凑到林耀夏身边,嬉皮笑脸调侃道:“大师兄不好了,师父被妖怪抓走啦!”
林耀夏眼轱辘一转,拇指抵着裴静文鼻头向上提,故意顶起嗓子道:“二师兄也被妖怪抓走啦!”
“讨厌……”
暂时动不得晋阳城,林建军上书魏廷请封嵇浪为雁门节度使,命他整合岚、代、忻三州河东军,继续率军南下仪州,请封林望舒出任大同军都知兵马使,命其领军伐石州。
他则统中军牵制晋阳河东军,大有分而化之蚕食河东之意。
嵇浪领军开拔前夜,阳曲大同军行营中那场送行宴,开宴前变成接风洗尘宴。
——为张珏接风洗尘。
张珏的到来在林建军意料之外,得知是林耀夏修书请来,思及早些年张珏对她的厌恶,稀奇地摸不着头脑。
“我向来尊师重道。”林耀夏半蹲上首桌案前,手里端着杯长安春,抿唇浅笑颊畔便出现两个酒窝,“既有张先生管着我,三叔送那秃子回庙里去罢。”
铜烛台旁桌案前,林瑛、林光华与李枫端正跪坐,不像战场上杀过敌的将,仿佛还是梓州私塾的学生,拘谨地接受先生问话。
林建军收回视线,笑问:“怎么把张先生请来了?”
林耀夏单手托腮道:“我知我自小被惯得狠了,养出要强独断、轻狂桀骜、逞凶斗狠的性子,犯倔脾气得罪人自己都不知,长此以往太刚易折。”
“你肯反思便很好。”林建军满意地点了点头,“张先生竟也愿意来。”
林耀夏眉梢微挑得意道:“我是张先生最出色的学生。”
丢下这句话,她迈着轻快步伐走向老师和好友。
闲聊几句,林建军过来,四人自觉让出位置,给两位尊长留出说话的空间。
因是后半席,都喝了些酒,林耀夏独自走到帐外吹风醒酒,泥地上黑色人影缓慢前挪,直到落后她两个身位。
她慢慢回头,换上雪青常服沐浴月光的少年,周身凛冽杀气减轻,打眼看存了些春闺梦里人气韵。
“如果放你进城走一圈,肯定能收到一篮子香囊荷包。”
连异闯进视线是在雁门关外,一手回马枪出神入化,杀得雁门守军畏首畏尾不敢近前,立于尸山气概非凡。
她调他到身边,有心栽培,数月下来他凭军功已升至都虞侯,仅在她和瑛歌之下。
是以今夜宴席,也带他出席。
不过开席没多久她便满场乱飞,只在刚开始时领他认了几个人,余光偶然撞见清隽身影,好似与阿兄相谈甚欢,眉宇舒展充满少年的意气风发。
连异颔首道:“将军谬赞。”
“说什么悄悄话?”林光华与李枫前后行来,“也说与我和阿枫听听。”
林耀夏吹了声口哨:“说他俊。”
借月光认真打量连异,林光华勾着他肩膀玩笑道:“好一个俊俏后生,小心被扁担花和瑛歌揩油,不若跟我身边做……”依稀记得他现任都虞侯,“跟我身边做个副兵马使。”
“将军器重,末将愧不敢当。”连异双手抱拳腼腆地谢绝,眼底一闪而过的欣喜,却没能逃过林耀夏的眼。
敏锐地注意到少女神色有异,李枫连忙带笑打趣道:“行,今天我就腾出位置,给花妞妞当都虞侯去。”
“好啊,就这样说定!”林耀夏攥住小臂把人扯到身后,“阿枫归我连异归你。”
林光华赶忙松开连异,薅过李枫藏身后护犊子道:“不许打阿枫主意。”
林耀夏边朝帐中走边大笑,出来时拎着一坛温好的烧刀子,反正她明日又不出征,径直掠过三人阔步离去。
觉察她心里不大痛快,林光华环视四周未见林瑛,兄长的责任驱使他抬脚上前,没走两步听到姑姑唤他,只好催促李枫快些跟上去看看。
至于连异,他万万不敢叫他去。
他这妹妹在三叔面前扮演厌烦风月,却被他撞见不少风流韵事。
苦口婆心劝过她不乐意听,又不敢同大人们告状,他只得私下里探查,以免她被欺负,或是沾染流言蜚语。
林耀夏斜倚瞭望塔栏杆,俯瞰灯火通明的行营,一口口灌着辣喉烈酒。
梯.子处传来衣裳摩擦响动,她低下头眯眼看去,黑衣少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枫斜靠另一角落,也不说话,安静注视对面独自喝闷酒的少年。
常年骑射操练晒太阳,她一身肌肉很有力量,肤色较深,肤质稍稍粗糙,尽管五官精致,也绝非世俗意义上的漂亮女郎。
但是她很美——从未被规训,自信张扬、睥睨天下的美,是看一眼便震撼人心的风华绝代。
“阿枫,你心悦我。”
耳畔倏地炸开轰隆惊雷,李枫僵硬扭头,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侧,方知刚才他竟然看得出神。
他眼睫快速扑扇似要掩盖什么,红透的耳朵早已出卖一切。
林耀夏盯着他歪头笑道:“忽然发现你这张脸不错,谢元朝若为十分,你可得七分。”
李枫双唇轻启,酝酿半天,最终仍是一言不发。
少年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他匆忙偏头避开灼热呼吸,苍劲修长的指紧紧抓握栏杆。
他嗫嚅道:“花花儿,离我远些,男女授受不亲。”
“跟了我?我娶你过门。”林耀夏往他跟前凑故意捉弄他。
李枫拼命伸长脖子后仰躲开,喉结就这样暴露在少年嘴边,随着他说话上下滚动。
“耀夏,别拿我当男宠玩……”最后一个字挤进喉咙,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惊呼取代,“唔!”
李枫蓦地睁大眼睛,双手捧起啃咬喉结的少年,随后将人推到对面栏杆。
“荒唐!”他捂住吃痛脖颈,不知是气是羞,脸颊红如晚霞,“耍酒疯也该有个度,岂能这般荒唐!”
林耀夏单手撑着栏杆大笑,身体后仰只凭栏杆托腰,几近悬空看得人心惊,李枫急步上前拉她回瞭望塔。
林耀夏趁机勾住军靴一拐,顺势前压带着他倒地上,胳膊肘抵着木板支起上身,悬在上方静静打量少年。
少年也看着她,琥珀色眼眸中溅起微弱火星,不知何时蔓延燎了原,滚烫手掌覆上后脑的那刻,她的唇齿被撬开。
她和阿枫在星夜下亲吻。
兔子吃窝边草,多新鲜。
她迅速反客为主,卷走所有空气逼得他意识朦胧,延长醉酒后的错误。
底下巡夜牙兵轮换两次,无人发现瞭望塔上的杨柳春风。
“阿枫……”她抚上坚毅面庞,拇指碾过微微肿起的薄唇,“对不起。”
李枫别开脸,嗓音沙哑声道:“该是我道歉,”沉默片刻低语,“天色已晚,回去罢。”
林耀夏从他身上爬起来,转身整理松散的头发,陶瓷酒坛在脚边炸开。
正要回头查看情况,底下牙兵警觉询问是否有异动,她探出半边身子先回复牙兵,接着扭头看去。
触目惊心的血渗出微肿唇瓣,黑衣少年拈着一块沾血碎陶片。
林耀夏直接酒醒大半,揪住他衣领压低声音怒斥:“你脑袋被门夹过?”
李枫眉眼带笑,轻快道:“这样不会损你清誉。”
林耀夏咬着牙根道:“什么清誉值得你伤自己,我林耀夏敢作敢当怕这些?谁许你自作主张割伤嘴巴,想我心头愧疚好永远记得你?”
李枫温声道:“我没这样想。”
“没有最好!”林耀夏抬袖,恶狠狠擦去往下淌的刺眼血迹,却在看见李枫皱起的眉心后,心头一软放轻力道。
她目不转睛盯着唇瓣割痕。
她想她定是还没酒醒,所以才会说出愿意娶他的鬼话。
“耀夏,”李枫分明在笑,却是那样悲伤,双眸溢出绝望,“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他若背叛决云儿,她不会娶他,若不背叛决云儿,她不能娶他。
良久,林耀夏阖眸,扶额道:“今夜荒唐,你我都忘了罢。”
送林耀夏回到营帐,淡扫自帐中迎上前的俊俏牙兵,李枫轻蔑冷哼,头也不回走远。
牙兵?披张皮罢了。
以色侍人,卑贱男宠尔。
扶着人甫一入帐,谢元朝迫不及待横抱起少年,将她放到交椅上仔细打量半晌,视线定格过于饱满的唇,神色阴郁拳头嘎吱作响。
林耀夏岔开腿大马金刀坐,边揉按太阳穴边嗤笑,他还摆起正夫的架子。
“醋坛子成精,好酸。”
翌日,大军开拔。
林光华招手示意臭妹妹靠近。
林耀夏不明所以,才走到他面前耳朵便被揪住,当机立断以耳还耳。
林耀夏没收力,林光华痛得踮起脚尖仍不松手,骂骂咧咧质问:“是不是你昨晚发酒疯割伤阿枫,还叫阿枫骗我是他自己摔到碎酒坛上?”
林耀夏悲愤道:“我比窦娥冤!”
“敢做不敢认?”
“我割他我杂种,没割你杂种。”
“行,你割你杂种,不然我杂种。”
“谁是杂种?”带着薄怒的男声自后面传来,兄妹俩赶忙松开彼此,僵着身体挤出笑脸回头。
林建军脸色难看至极,握马鞭的手痒得紧,吸气吐气好半天勉强平复躁怒,凌空指了指不成体统的兄妹。
“再敢胡说,小心家法!”
林耀夏觍着脸询问:“三叔,咱家何时有家法了?”
林建军吐出两个字:“今天。”
浩浩荡荡的军队渐行渐远,林耀夏回到行营帐中,靠坐交椅上,把玩心血来潮裁下的染血衣袖,四指缓而慢地折下攥紧绸片。
他给她提了个醒。
她扬声道:“请连将军来。”